散文：车盲 | 董辑主播 | 巍子 / 四六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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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盲

董辑

12岁之前，我生活在农村，现在说来，那时的农村是真正意义的农村。我的童年是由黑土、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沉甸甸的谷穗、蝈蝈的叫声、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和露天电影组成的。我生活的屯子远离公路更远离铁路，一年也难得看见几次汽车，偶尔有汽车从屯子一侧的泥土路上尖叫着飞速辗过，我和伙伴们常常大叫着在汽车后追跑好远好远，直到汽车在遥远的天边变成一只若有若无的甲虫，我们还呆呆的站在那儿，仿佛心正在随那些汽车扬起的尘土向天空飘去。

那时只知道车分成客车、大车和吉普车，至于车的种类、车的型号、车的XX，那是完全不知道的。

12岁那年的夏天，举家迁往省城，因为搬家，父亲的单位来了两辆大卡车，其中的一辆是那种加长的“大车”，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不但自己感到非常惊讶，小伙伴们也围站在车旁，为汽车到底有几个轮子而激动而争吵不休。后来，我坐在这辆大傢伙的驾驶楼子里，昏昏沉沉地过了一天，记忆中我吐了一次，后来就睡了，醒来时天已黑透，我发现我置身于一群砖房之间，砖房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一间一间，一间又一间。第二天早上，当我从房门走出来，我发现我转向了，直到现在，在城市里我分不清东南西北，有时候我想，可能是搬家坐了一天的汽车，毁坏了我脑子里的方位系统。

成人以后，一直生活在大城市里，每天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奔走，每天乘坐公交车，每天被等车和塞车强行消耗着生命，出租车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减轻你钱包的重量。车，作为城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现代文明和文化的最重要的标志之一，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你的眼里。白天，街上到处是车；晚上，电视屏幕里有车；看报，报纸的图片里有车；听歌，歌词里也常飞旋着汽车的轮胎。

但我并没有因此而爱车，爱这吞吃公里追赶时间流淌着汽油血和有着钢铁皮肤的科技怪兽，我不爱车，我讨厌它喷出的尾气，我厌恶它发出的怪叫，我对它闪光的钢铁皮肤有一种心灵的过敏症。我曾在一首诗中写道：“越建越高的大楼，没有缩短/你的心和天堂之间的距离/加长的凯迪拉克车/也不能把幸福/为你从上帝那儿拉来……”我还在另一首诗中写道：不知这窗外越来越响的车声/能否惊醒/我书架上的但丁……我也写过“柏油马路铺进了王维的诗中/但一辆又一辆汽车/被李白诗中的石头硌翻……”“把车开到云彩里去吧/把车开到蓝天的深处吧……”等等。车，车，虽然在现实生活中以各种方式为我服务着，但在灵魂的显示屏中，车，却是一道被拒绝的指令，是被一次又一次删掉的乱码。

我就这样成了车盲，我对车的认识至今局限于客车、大客、轿车、面包、吉普、子弹头等大而无当的分类中，我根本搞不清型号、类别、出厂、性能等等，迷车者的常识于我却是歌德巴赫的猜想。我分不清丰田和本田，搞不清大众和奔驰，更甭说奔驰500、奔驰600了。什么宝马，什么道齐，什么雪佛莱，什么菲雅利，再流线的车型对我来说都比不上马蒂斯和毕加索的线条美丽；再鲜艳的车体对我来说都无法和卢梭与梵高的色彩相比肩。车，对我来说，永远是工具，是人类文明的产物而不是文化和艺术，永远和思想及审美无缘。

我知道我这么坚决的拒绝汽车非常病态甚至矫情，也不公正和公平。汽车是当代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极大的改变了人类的生活观念、习惯、内容及质量，汽车文化甚至可以说是现代文化的几个核心之一，你很难想象没有汽车人类还将如何生活，汽车的发明是人类的飞跃之一。我不喜欢车只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强调，是灵魂洁癖者的怪病之一。我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人类生活在自己的智慧及其产品里/为回忆不出地球本来的样子/为回忆不出人的本来的面目/……”我认为我写得很对，文明和文化的双刃剑正在显示出它巨大的威力和超强的破坏性，二十一世纪，人类如何使用和对抗这把双刃剑，将是人类面对的最大难题和最难考验，对它解决的好与坏将直接决定着人类的命运。

我扯得太远了，人类的命运与汽车有什么关系？汽车只是人类文化中微不足道的那一部分，对它的爱与恶都是个人的事，把它扯入文化、文明和艺术只是一个文人的诡诈和过敏症罢了。你可以坚决做一个车盲，但你无权也不能干涉别人爱车和迷车，汽车自有汽车自己的命运。就在我写这篇小文时，汽车仍然在我的窗外响着、响着、响着……，我不知道我书架上的但丁有什么想法，我也不知道莎士比亚意见如何，我更不知道我放在桌子上的李白心情怎样，呵，我只是我，我只代表我。在想象中夜深人静了，童年的露珠从我的心底慢慢浮出，我的眼睛变得潮湿，我看见我和一群乡村的孩子们追在一辆大卡车的后边，卡车渐渐远去，而我们还站在乡村的土路上，凄凉而惆怅，汽车掀起的尘土一点点消散，消散，我们的心却在一点点地模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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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董辑：当代先锋诗人、先锋诗歌评论家。1969年出生于吉林大安月亮泡，90年代初起致力于现代诗的写作与研究，2002年加盟非非主义，为后非非写作代表诗人之一。主要作品有：《头朝下的生活》（组诗）、《反生活简史》（组诗）《写一写墙及其他》，以及长篇评论《谁是当代中国的诗歌大师》等。在《扬子江评论》《原诗》等学术刊物发表多篇诗学论文。出版有诗集：《夜晚的超现实》《我是我——60首诗》《字逍遥》。居长春。现为《非非》》杂志副主编、《非非评论》副主编、内蒙古民族大学诗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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