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艳波 ▏出早操苦
作者 ▏黄艳波
天下苦秦久矣！我当年苦出早操也久矣！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读郫一中初中住校。对我来说，当年寝室简陋和饭菜寒酸都不苦，大家都一样。唯独出早操最苦！时年十一二岁的我，正是睡不醒的年纪，我比别人睡得死！死到谁把睡熟的我抬到河里扔了都不得醒那种程度！
初中住校的每周一到周六，从当晚熄灯开始，我睡成一只憨口水长流的死猪儿，然后天天早晨被凄厉的起床冲锋号活活惊醒！只有周日早晨能睡到自然醒。每次被起床号惊醒那一刻，我睡意朦胧，困到极点，上眼皮和下眼皮执着缠绵，弄死都想粘到一起。我好想好想闭上眼，心无旁骛接着睡，那是神仙般享受，周遭噪音再大，丝毫不能影响我睡意！
然而不得行啊！每天早上广播里起床冲锋号只响两声，就换成气势磅礴的运动员进行曲。伴随高老师的郫县话女高音响起，天天不变，锐声催命：“起来了！起来了！大家赶快起床了……1寝室2寝室，动没有？3寝室4寝室，动作快一点！5寝室6寝室，快点儿快点儿！7寝室8寝室，人走完没有？9寝室10寝室，我要来逮啊！”。高老师大名高韵瑶，时年约三十岁，曾是郫县川剧团旦角演员。当年郫县川剧团于1984年7月完全撤销，那么高老师应该是1983年就分到郫一中政教处，负责管住校女生。不早不晚，我们刚好落在她手里！
毋庸置疑，高老师管住校女生简直是专业对口，没浪费任何专业技能。她有一把唱过川剧的好嗓子，随便吼两句都尖利自带共鸣，极具穿透力。那声音威猛无比，像匕首在你耳边嗖嗖舞动，又像利剑让我们一剑穿心。在所有住校女生听来，高老师催起床声音最恐怖，令人胆战心惊，驱散了所有人的睡意。我们天天早晨都躲不过她！而且每次她拿着大喇叭催起床声音和运动员进行曲几乎同步，最多相差一秒，我严重怀疑她每天早上都潜伏了很久，这两种声音才配合得如此完美。
整个女生院30多个寝室，每间住12人，另有两个大寝室各住二三十人。高老师不可能把每个寝室吆喝完，但她每天早上要进每间寝室检查完是否有脱逃人员——类似于战胜者清理战场，对假死或装死敌人逐一补刀！在高老师的地毯式搜查下，那些妄图躲在寝室门背后，或蒙头躲被窝里，或假装肚子疼等等想吃混糖锅盔（蒙混过关）的女生立马现原形。高老师有一双火眼金睛，一口伶牙俐齿，一脸正义凛然，一身剧团基本功功夫！她手脚并用，连推带拉使劲拽，连说带教顺带骂，把那些“坏蛋”统统揪出来，赶出去，逼她们爬也要爬去操场做操跑步。
每天早上高老师把催女生起床这套程序完整做下来，等于综合了青衣（正旦）、花旦、刀马旦、武旦动作的川剧表演，唱念做打只差唱，遗憾没穿戏装没上妆，还没帮腔而已，完全本色出演。想吃混糖锅盔的“观众”更没心思欣赏她的不凡功力，早被吓得魂飞魄散，但凡还有一口气，都会选择夺门而逃，直奔操场。于高老师来说，每天早上催起床是全武行；于我们来说，每天被催都是噩梦一场。在高老师眼皮底下，任何弄虚作假都行不通，大家也只能迷迷糊糊去操场做操跑步。能够躲过做操的，除了当天值日的，就是蹲厕所的。
可做值日起码要隔12天才轮一次，远水解不了近渴。而旱厕气味难闻，类似沼气池熏人鼻眼，如果没有三急，没人蹲得下去。何况蹲位只有十多个，对应三四百个住校女生，严重供不应求啊。我有时在起床铃响时太困，会提出帮室友做当天值日，每天扫三遍寝室，换取早上多睡二十分钟。等早操结束时，再不想起床也得起床。不然稀饭要抢完了，上早读课也要迟了。
到了操场出早操，贼心不死想偷跑的学生仍大有人在，可操场四周都有值班师生站岗，类似监狱看守不准犯人脱逃。有胆大的娃也能跑脱几个，“越狱”成功，胆小的我只能看别人跑，看多了心痒也跟着跑。谁知我“越狱”风险更大！没跑几次就先看人跌茅坑，后被值班老师抓现行。
那天早上我和室友跟着两个外班女生从晨跑队伍中溜号了！我们不敢跑大路，只能顺一栋教学楼背后墙根偷偷移动。那栋教学楼背后是何公墓，走过何公墓就是女生院。关键教学楼背后没路灯，冬季早晨光线又差，我们慌不择路，小步奔跑。没想到教学楼背后有处化粪池那天打开着，没盖盖子。跑在最前面那女生嗖一下就掉下去了。如果我跑前面，掉下去的就是我！
我在后面只听到她在池子里划水的声音，她的同伴赶快上去拉。我给吓得懵懵懂懂，也快走上前，勉强看到一团黑影。发现幸好化粪池不深，只淹到她腰部。我伸出一只手帮忙，两人合力把她拉上岸来。寒冬腊月的，那女生站那里浑身滴粪水。她的同伴带她去老师家换衣服，我也失魂落魄和室友一起回寝室。我赶快把开头搞脏的手套换下来洗。室友说，把这手套扔了嘛！我可舍不得！
过后早晨再偷跑，我都会注意脚下有无危险。但久走夜路必撞鬼，我很快被值班老师抓住，带到政教处，和其他几个“逃犯”轮番接受高老师的女高音洗礼。记得高老师跟审犯人一样严肃，严词警告我如果再犯，要通知家长取消住校资格。我那时太小，心理素质差，经不起吓。别的“逃犯”低头保持镇静，我被吓得哇哇大哭，伤心得如丧考妣！不，即使我妈老汉儿以后高龄去世，我都不得哭那么惨！我的哭声把高老师吓倒了，她的声音温柔了很多，最后差不多成了安慰我别再哭。经此一役，我从此出早操不敢偷跑！
高老师当年真的精力旺盛，她除了管住校女生出早操，还管维持住校生排队买饭秩序，还教我们音乐课。我们女生又怕她，又爱她。周末不管白天晚上，高老师住学校的那通平房就是我们住校女生的快乐大本营。我们在她家蹿上蹿下，看她家稀奇的彩电。我首次见识用电视遥控板换台。我也第一次看到她寝室写字台玻板下面压的几张剧照。其中一张照片上的高老师，穿一身川剧行头，头戴凤冠，一副上妆扮相。真是英姿飒爽，美目生辉，当时就把我看呆了……
如今我快到知天命之年，过了人生前30年睡不醒时期，走进人生后30年睡不着阶段。我习惯了早醒玩手机，再没人催我出早操，是幸？还是不幸？催早操的老师老了，做早操的小娃也不再年轻。只有那声声起床冲锋号和高老师催起床的声音，时不时还会回荡在我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