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看台 | 王晓德:马失前蹄
马失前蹄
王晓德
省巡视组突然进驻本市,像是往沸腾的锅里扬了一瓢凉水,平日里人气旺盛的机关大楼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下午下班,牛科长直接回家了,刚进屋,老婆就把做好的菜端上了桌。牛科长把包递给老婆,换了拖鞋,脱了外套,解了手表,洗了手,端坐桌前,老婆一小碗雪白的米饭就递到了手上。老婆没给老公倒酒,自从他当了科长后,就没喝过一口家里的酒。他说,一个人不喝酒,没有宾主礼,没有层次仪,没有那种众星拱月的氛围,点不燃大丈夫睥睨天下的豪情。此时,十二岁的儿子也刚好放学到家。一家三口,安安静静地一起吃饭,老婆脸上堆满了笑,儿子脸上开满了花儿。以前,牛科长天天有饭局,顿顿喝大酒,酒足了,饭饱了,仍不归窝儿,不是去洗脚,就是去泡澡,不是去K歌,就是去打牌,不闹到天昏地暗不痛快。今天下班蔫了吧唧就回家,心里似乎少了点儿啥。
今天按时回家,老婆孩子是高兴了,可牛科长却心绪不宁。昨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机关大楼平白无故地着起了冲天大火,三四台消防车一齐往着火点喷水。一个面色炭黑的消防战士怀抱高压水枪,冲进自己在三楼的办公室,对准办公桌,会客沙发,茶几一通狂扫,后又踅进自己午休的那间屋中房,冲着床底下的那个纸箱扫起来。瞬间,纸箱迸裂,万元一扎的崭新人民币散落一地。战士先是一楞,继而狂笑,随即疯狂地冲着那堆钱猛喷,片刻,一堆钱,破的破,碎的碎,断的断,飞得满屋都是,有几张完整的票子,贴在了天棚和墙上,汪汪地往下滴水,像是一个人的眼泪。整个里间山河破碎,一片狼藉......
今天一天,右眼皮一个劲地跳,牛科长不由得心头一紧:该不会出事吧!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朋友基建项目融资挪用了那笔预算外资金。唉,真是昏了头,竟敢把他送的那箱东西放到自己的办公室。真没想到,巡视组说来就来了,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床底下,这个纸箱不啻一个定时炸弹!不行,得想一个万全之策,把这箱东西转移出去。
肯定不能往家拿,女人经不住事,风还没来,草先呼啦作响。这些事情也不能让她知道,女人的心事会写在脸上。原本有自己的小九九,等这笔钱放凉了,到省城买一套房子,给儿子成人后预备着,没想到现在却烫手了;也不能往父母家拿,父亲为人师表,一生清白,断不肯把来路不明的东西寄放家中。挺沉的一个纸箱,用包装带缠得跟粽子一般,他肯定会怀疑;姐家也不行,姐夫嗜赌,拉了一屁股饥荒,对于钱,嗅觉出奇地灵敏,钱放到他家,等于一块肉搁进了狼嘴:大姑家住张起凤沟,山沟沟里,空落落的小村,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僻静,安宁,应该可以考虑。几个月前,到张起凤水库钓鱼,在大姑家吃午饭的时候,到后院看了看。这么多年,只知道大姑家有一个宽敞的后院,从没有进去过。大姑家所在的村子,只有十来户人家,趴在一面朝东的斜坡上,仿佛一不留神,就会出溜进张起凤水库。村子后背牢牢地靠着二道沟梁。大姑家的后院,背靠一面三丈多高的山坡,坡壁上有一孔废弃的窑洞。或许,之前是想凿一孔窑洞,凿到三米多深时,不知什么原因放弃了。如今,洞里堆放杂物,洞口两米靠左的地方,大姑父挖了一口两米深,三米长,一米宽的菜窖,窖口往下,斜靠一木梯,窖口被一块铁板扣了。洞口,斜掩着一张破烂的木门,门板脱落处,结满陈旧的蛛网,门的铁环子上挂了一把大锈锁。大姑和大姑父都是灰尘掉下来都怕砸破脑袋的人,与世无争。他们侍弄十几亩山地,带着孙子孙女。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儿媳一直在外地打工。九岁的孙子七岁的孙女,在村小学念书。
就是大姑家了,一来大姑大姑父不善与人交往,孙子孙女不谙世事,儿子儿媳常年不回家:二来,大姑家养有一条黑狗,面恶,威猛,毛发油亮,平时少见生人,极凶,偶有路人或野狗靠近,从那棵老槐树底下,噌地一窜而起,亮出尖尖的獠牙;三来,农村菜窖,不显眼,先把纸箱转移到菜窖,过几天再把纸箱换成自己的密码箱,地方再安全,还是锁起来心里踏实。想到这里,牛科长觉得明天应该先给大姑打个电话,告诉大姑,单位清理超标办公室,有些书和杂物要在她家暂时放一放。
秋天最后的一个礼拜六,一大早,牛科长打的到了北市。他要找一辆马车,拉那些个东西。马车目标小,不引人注意。
在市场的东北角,有一个四五亩地的长方形停车场,北端停放着一溜儿卡车和农用车,南端断墙边摆放着几辆马车。说是马车,驾车的却是骡子。一个五十多岁,脸膛黑红的赶车人,穿一件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涤卡军装,衣领上有一层黑黑的汗渍,外面套一件黑乎乎的军绿色棉大衣,坐在车辕上,大口地吃着从车摊上买来的鸡蛋煎饼。牛科长站到赶车人跟前,似乎闻到了一丝酒味,认真嗅了嗅,又似乎什么味儿也没有。
牛科长问道:“到张起凤水库多少钱?”
赶车人见来了主顾,忙把剩下的鸡蛋煎饼一把塞进大嘴,抹了抹嘴角的碎屑,双手往后腰上一蹭,跳下车辕,含混不清地答道:“二百四。”
牛科长乜了他一眼,到水库十四五公里,正常情况下,撑死百十来块钱儿,这瘪犊子够狠的。钱从来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事大方不得,太痛快答应了,怕这家伙起疑心,多少往下砍点儿,既不由着他,也能让他尝点甜头。
牛科长瞅都不瞅他,抬脚就走,一句话撂在胖墩墩的身后:“一百四,去就跟我走。”
赶车人乐颠颠地跨上车辕,驾驾地唤了两声,马鞭一甩,又高又壮的枣红色大骡子,得得得得地扬起了蹄子。
牛科长招呼两个力工,把六个纸箱搬到大楼外面的街口时,马车也到了。五箱书和杂物围住那箱东西,靠实,绑牢,一切妥当。牛科长打发走力工,坐到出租车上,从车窗伸出戴着鸭舌帽的溜圆的脑袋,对赶车人说:“出城的桥洞口等你!”赶车人答道:“好勒!”
牛科长四周瞅了瞅,谢天谢地,居然没有碰到一个熟人。
出租车在桥洞口等了半个多小时,也没见大车的影子。按说,从单位门口到桥洞口,大车二十分钟就能到。牛科长有点坐不住了,连忙下车,站在道边,伸着脑袋捋着长青路朝城里张望。已经到了出行高峰,马路上车辆、行人,熙熙攘攘。脖子都酸了,哪儿有大车的影子!
牛科长心里发毛,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牛科长换了一辆的士,回头去找,两眼紧紧盯住马路对面。
车行到红宝石大转盘时,看到东侧有一伙人围成一圈看热闹。牛科长赶紧下车,随手竖起外套领子,压低帽檐,一溜小跑地挤进人群。
一辆马车停在马路中间,三个交警,一个在前面拢着骡子,两个人一左一右护着大车,看架势是要把大车赶往交警大队事故科。
寒风中,六个纸箱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若不是被人群挤住,牛科长怕是一头栽倒在地了。
已经顾不得许多了,牛科长悄悄找身边的人问一个缘由。
那个蹬倒骑驴的四十多岁的大胡子男人,一直跟在大车的身后。他说,刚进转盘,不知咋地,赶车的老哥突然就头冲下从车上栽了下来,额头咔破了,流血了。他吓得不轻,赶紧到附近岗亭招呼交警过来。交警一看,这人人事不省,急忙叫来了120。急救人员抬他上车,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在他身上一检查,发现了猫腻。原来是个酒鬼!他的左边涤卡兜里,装着一个玻璃盐水瓶,里边还剩小半瓶酒,一根输液的白色软管,一头插在玻璃瓶里,另一头用一个大号回形针别在涤卡上衣的第一个扣眼处,嘴一偏,就能就着输液管嘬一口。大衣一罩,谁也看不出啥来。这老哥儿,赶着车,走一轱辘嘬一口,不知不觉就醉了。
牛科长彻底懵了。自己千谨慎,万小心,不使单位的车,不借朋友的马,是怕有人知情,日后留下隐患,却偏偏找了自认为不显山不露水的破马车,偏偏遇到了一个酒鬼。唉,百密一疏啊!在停车场,自己分明闻到了一股酒味,分明听到了舌头都没有捋直的答话。
牛科长稳了稳神,一个劲安慰自己:一个酒鬼喝醉了,从自己的马车上栽了下来,卡破了头皮,也没有造成其它后果,大不了罚几个钱。马车是被赶到了事故科,等人醒了,还不得还给他,再说了,一个靠赶车为生的人,车上拉了几个破纸箱,谁会为难他?
牛科长看了一下表,时间刚好指向九点半。从六点到九点半,三个半小时,像是做了一场恶梦,每一刻都让自己心惊肉跳。
风似乎大了不少,满街的枯叶子呼啦啦地往南跑。
牛科长急忙赶到医院,急救室的医生说,伤者只是受了点皮外伤,没啥大碍,酒喝大劲了,打完点滴,醒醒酒就可以走了。听医生这么一说,牛科长绷紧的神经稍稍松驰了一些。
牛科长在输液室外徘徊一会,就朝里瞥一眼,两瓶液体都输进去了,赶车人似乎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牛科长刚想进去近距离瞅瞅,搭个话,看到两个警察急匆匆地朝急诊室走来,连忙闪到一边。不一会,那个医生领着警察去了输液室。
完了,马车出事了!牛科长站立不稳,靠着墙,抱着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要是点背,牛脚印坑儿也能淹死!
原来,马车停在交警大院,车上的纸箱真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交警大院紧临大街,楼后是一个停放事故车辆的宽敞院子,院子西边,有一个侧门,出门往后,就是交警大队的家属区。
不知什么时候,三个八九岁的熊孩子,爬上了停在院子东北角的马车,一个小孩,从一个纸箱里抠出了一个兰博基尼车模,那是一个车行老板送的,耀眼的金色,十分漂亮。另两个小孩一见眼红,打开了其它几只箱子,除了找到一支金笔和一个飞利浦的电动剃须刀,什么好玩的东西也没有找到。他们不甘心,其中一个小孩发现中间那只纸箱,布满胶带,认为一定有更好的玩意儿,用脖子上吊着的钥匙,将纸箱口的胶带戳断,纸箱一打开,三个小孩同时惊呼:好多钱呐!
这一喊,惊动了事故科的警察,他们直接把这档子事交给了刑警。
牛科长在医院看到的那两个警察,就是奔赶车人去的。
星期一的上午,牛科长在办公室被警察带走了。
刑警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发现了牛科长的签名——牛虎。
【本文已发2019年《槐荫文学》第3期】
- 关于作者 -
阿德,实名王晓德,湖北安陆人。作品在全国各级报刊发表二百多篇(首),多次在全国诗(文)大赛中获奖,入选多个选本的诗文集,著有诗集(光与影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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