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态人生｜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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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生

“妈，我跟您说多少次了？我们俩感情好着呢！”

面对手机屏幕里母亲那张满是狐疑的脸，赵倩有气无力地把这两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却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听得进去。

心累。她原本以为，自己被解除隔离，是件天大的喜事，家里人就算因为疫情紧张不能聚到一起庆祝，也一定会在微信上狂欢一下的。不曾想，等着她的是母亲从早上到现在，整整五个小时的质问。

其实她不是没有察觉家人的异样。

半个月前，赵倩的老公孙千淼去黄石出差回来，不幸被确诊为新冠肺炎，紧急送往市一院接受治疗了。赵倩自己呢，也按社区要求，到指定的隔离点隔离。

就从那天起，她的父亲，母亲，大哥，还有妹妹，每个人在和她通话的时候，都一副欲言又止、话里有话的样子。

“姐，你一定要好好的。”

妹妹刚刚大学毕业，还不懂得掩饰，说话时还带着哭腔。搞得赵倩怀疑自己和孙千淼是不是要病入膏肓了。

“倩倩，千淼还好吧？你今天跟他通话了没有？”

大哥更奇怪，原本跟孙千淼是无话不说的好哥们，现在非得要从赵倩这里打探消息。赵倩问他为啥自己不问，大哥立刻顾左右而言他。

母亲天天都要跟赵倩视频，说些家长里短的重复话。比如问她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啥不舒服的，等等。

当然赵倩从来没嫌她烦。相反她很感动，平常母亲从来不曾在他们兄妹几个面前，表现出哪怕一丝丝的温存。赵倩曾经抱怨过，母亲真是当领导当惯了，把在单位的作风完全复制到家中，哪怕是面对子女，哪怕已经退休在家，她还是严肃且无趣的。

不过，让赵倩受不了的是，母亲这些天每次一张口，就是先重重叹口气，紧接着又赶紧挤出一脸笑容来，假得让赵倩心里百般嫌弃，却不好说出来。

父亲倒像是和原来没什么两样，只在母亲和赵倩视频的时候，偶尔出个镜。不过赵倩明显感觉到，父亲跟从前相比，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赵倩一直以为，大家是在担心孙千淼和自己，所以不敢随便说话。

其实当时赵倩自己何尝不是吓得半死？

她不知道，孙千淼的病情到底有多严重。两人电话聊天的时候，孙千淼倒是说得轻描淡写，反倒老嘱咐赵倩，千万照顾好自己。可赵倩实在太了解他，向来报喜不报忧。

与此同时，赵倩也真的担心自己会被感染上。一张床上睡的两口子，没有比这距离更近的了。人家出门买个菜，10秒就感染上了。赵倩打心里觉得，自己好像不该那么幸运。

怀疑归怀疑，所幸赵倩在隔离期间，身体状况确实没有任何异样。有人说隔离期间觉得无聊，烦躁，这些和赵倩也统统沾不上边。她每天忙着担心孙千淼，忙着应对言行诡异的一家人，哪里还顾得上矫情？

14天时间居然是不知不觉过去的。赵倩即将回家，孙千淼那边也传来好消息，说他的症状轻，治疗效果好，估计很快也能出院。

赵倩满心欢喜地发了个朋友圈，告知大家他们夫妻俩皆平安。配图是她隔离期间住的那张单人床照片——洁白的床单上，陈列着几十只呈V字型的千纸鹤。那是赵倩亲手折的，一是为了庆祝自己躲过一场劫难，二是给后面即将住进来的人鼓鼓劲儿。

然后，赵倩满心欢喜地便回家了。然后，便是母亲无休止地询问。

“你和千淼到底怎么回事儿？疫情这么紧张，他感染上了，你怎么会啥事儿没有？你们是不是分居了？……”

隔离期间，母亲显然对赵倩的健康状况还有一丝担忧，所以对她表达的更多是关切。但是现在，可以确信赵倩健康无虞了，母亲又恢复了强势。

“妈，我跟千淼感情好着呢。我们每天都通话，他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好。您别操心哈！”

起初，赵倩是很耐心地解释。然而渐渐地，她便受不了母亲的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了。

“你说你们感情好，怎么结婚几年还没有孩子？”

“连着两年过年，你都没有跟千淼回家。这是为什么？”

“你们发生这么大事情，千淼爸妈怎么都没向我们问过你们的情况？”

……

隔着屏幕，赵倩都能感受到母亲的咄咄逼人。

“妈，您别把您的干部做派用在我身上，好不好？您问的每一个问题，我之前都跟您和爸解释过。我还要再说多少遍？还是您觉得我跟千淼就不该好？”

赵倩终于忍不住了，开始了对母亲的指责与还击。

“我不知道您什么逻辑。千淼感染了，我就非得被感染？难不成我没有感染您反而不开心？”

赵倩愤怒地冲着手机里面的母亲大喊大叫。看着母亲瞠目结舌的样子，赵倩居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那一瞬间，她觉得他们家所有人都是病人，包括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