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的好心人

原创曾骞文创 请风停下来 今天
(图片来自网络,不是我的药柜)
陶淵明飲酒其五(採菊東籬下) 唐誠華 - 琴歌傳唱

麻烦的好心人

▲ 曾骞

郡中朱姓,素有饮癖,在左胁下,发则胀痛呕吐,始发甚轻,医者每以补剂疗之,发益勤而甚,余戒之曰:“此饮癖也,患者甚多,惟以消饮通气为主,断不可用温补,补则成坚癖,不可治矣。”不信也。后因有郁结之事,其病大发,痛极呕逆,神疲力倦,医者乃大进参、附,热气上冲,痰饮闭塞,其痛加剧,肢冷脉微,医者益加参、附,助其闭塞,饮药一口,如刀箭钻心,哀求免服,妻子环跪泣求曰:“名医四人合议立方,岂有谬误?人参如此贵重,岂有不效?”

朱曰:“我岂不欲生?此药实不能受!使我少缓痛苦,死亦甘心耳,必欲使我痛极而死,亦命也。”勉饮其半,火沸痰壅,呼号宛转而绝。大凡富贵人之死,大半皆然,但不若是之甚耳。要知中病之药,不必入口而知,闻其气即喜乐而欲饮;若不中病之药,闻其气则厌恶之。故服药而勉强若难者,皆与病相违者也。《内经》云临病人问所便,此真治病之妙诀也。若《孟子》云药不暝眩,厥疾不瘳,此乃指攻邪破积而言,非一例也。

出《洄溪医案》。徐灵胎。

案子属于典型的误治见闻纪录。虽然没有脉象,但已说明语境前提,就是有饮。即饮证。此案出自其书饮癖篇。日久所致高浓度液态瘀堵。

人体水液代谢出问题后,流动性变差,就像天下雨落地上的坑,坑中水缺乏流动渠道,成为积水,积水里又裹挟了各种垃圾,成为了一个臭水潭。

《内经》中,没有直接出现痰字。但也提到“饮发中满食减”,还有“劳风法在肺下,其为病也,使人强上冥视,唾出若涕”,以及“嗌中吤吤然数唾”。相当于在说明,人体气血不顺不足时,脏腑津液就酿为了痰涎痰涕。文字演变上,痰字古早时写成“淡”。古人指“胸中液”。直到后来王羲之的《初月帖》,写的就是:胸中淡闷。很长时间里,此“淡”,在文化文字上都还很通用。

可是,《金匮》里提及痰饮。但这一概念名称恐怕于世,还未有很普及。大概就是在他这个学派比较成文。

直到巢元方,写《诸病源候论》,于痰者,进行重要的官方立名。又将痰和饮分别论述。稠浊粘为痰,清稀沾为饮。但实际上,痰证与饮证,分立别论,不过是书生之见。痰证是从六气而立,所以有风、寒、热、燥、火的分立;饮证,是依《金匮》之饮,据部位与深浅定。痰、悬、支、溢;留、伏。

本质上,都是指人身不正常的体液积聚,以及程度。仅此而已。要解决处理的是根据气血津食的所逆,对这些不正常体液进行化导,争纠于那些名字,没有意义。

需要清晰的是,古人讲到的正常的涕、唾、涎、沫等,都是痰,属于生理性代谢循环的废物;而因为邪气所导致的病理性的不正常水液,也是痰与饮,属于病理性产物或致病因素。水饮痰湿,同出一源。积水为饮,饮凝为痰。它们的病理规律,总之因三焦决渎失司,造成水气搏聚于寒湿处或津液销铄处。属于津液异常的病变,遇阴气则凝聚为水饮,遇到阳气煎熬,就为痰浊。最初来自于无形,无形再到有形,形态从弥漫如雾的状态变为聚集,质地上从清稀逐渐到浓稠。类如雨露霜冻雹霾。

这些大概需要了解。才好明白为什么这个案子误治。

结合案情,徐氏说所治,当用消饮通气,不适温补,否则越治越乖。篇中定名饮癖,这一专称,当时的医学环境,特指水饮停聚于胁下。按四饮分,悬饮。“在左胁下,发则胀痛呕吐,始发甚轻”,这是证述。说明病在中者,所以食不消化,呕吐,胸胁胀痛。

有脉就好了。若脉沉而弦,便是悬饮内痈。这类根据实际情况,要用到,或茯苓甘术汤、或桂苓汤、或倍术丸、或小半夏加茯苓汤,或者控涎丹,甚至十枣汤等。如果合并湿痰,还需要合五苓散。

若脉沉而紧,同时兼见大便不通,舌燥而渴,热实,那么这样的有水结在胸胁间,就是一种上湿下燥,大陷胸治。

那么还有一种,也是水结在胸胁,脉也弦,却并非沉弦,或带滑,只是微薄水气结者,又有明显少阳柴胡四大证或见一者,直接可以采用小柴胡汤作汗法来解病了,但这一类,通常在小柴胡解病后,容易津液不足,产生一种中下部燥,那么再续投大柴胡即可。

凡此种种,实在不知道怎么用经方的,一般在用药上,也大概在厚朴、柴胡、藿香、佩兰、半夏、广香皮、车前、茯苓、白术、泽泻、猪苓这类。

至此,便可明白徐氏所言,此人不可纵尽温补。附、人参之类,附是可用于治疗痰证,前提确实证上需温药合之,清水大流,譬如附子理中汤下的阳虚,造成脾失健运。譬如阳虚水泛,形成水湿内停从而导致的真武汤证。而人参,对饮满为患者,忌。因为人参本身补津液,饮本满,再补,添堵。

长久痰饮折磨的人,很大程度上,胃气虚。常人见虚,往往偏颇考虑吃补药。要致富先修路,不先消饮通气,只会越补越黏稠。津液异常,滋补者或腻或温厚,进之当然补而为癖。

像案中这一例,即便出现有因脾运久失连及肾阳,或者说出现有阳虚阴证,需要对津液进行救护而用人参,为了扶阳用附子,是否也应考虑通路问题。若未到救脱阶段,只因出于见虚则大壮其气目的,自然误治实质性瘀堵造成的逆证问题。

案情中有一细节,恐怕是他医出此误治的根结。“后因有郁结之事,其病大发,痛极呕逆,神疲力倦……”重点在于这个神疲力倦,此虚象,造成了错进温补的嫌疑。

这就是“好心人”未看清事实真相,好心帮补害了人。

见虚未必就要治其虚。因实致虚者,当先攻其实,衰其邪去五六,再进补益调善。因实致虚者,妄进大补,反易伤损。

要是在现代,其实更惨,也许会受到大量寒性抗生素的治疗,直接打压所瘀,造成更浓更硬更死的痰饮。等躺在床上动不了,周围人又提着一堆补品探望,还煲鸡汤,好心喂几口,直接把人体内部三焦膜活活的腻封。

场景熟悉不:

你咋不吃啊!

你不吃咋行啊!

你不吃,没有力气啊!

病人说,吐的厉害。好心人说,都吐光了还不吃啊!

真是麻烦啊。

案中的病人妻子,当病人吃药一口大感不舒服时,哭着跪了下来,央求继续吃,“名医开的药啊,人参也很贵的,咱家虽然有钱,但也不能这么辜负,你知道吗,为你这个病,我都花了无数人情求来四大名医,求你吃了吧,谁谁谁就是不听医生和老婆的话,结果病治不好!”又好心又伤心。病人坚持说,真不想吃。却捱不过老婆,喝了药,结果死。

我都怀疑,病人此时走到了一个妻财为忌,克泄印星的流年运,而印星本身是主所喜。

阴谋论讲,大富人家,会不会是故意谋家产。照此推理故事的逻辑,可以写小说了。但我更愿意纯粹从正常情况来分析。只是因为误治,以及不明医理的家属无知。

现代社会,往往那些有钱人只迷信迷恋补药,还有那些所谓的社会名流,觉得药越贵越管用。古代也一样。钱是有,但福不一定足。有钱有势,也意味着更容易被各种偏见束缚。不过,无钱无势,就不一定意味着认知高。重点在于,人不能蠢。

徐氏在案后,有两条非常重要,有价值的补充。其一:《内经》云病人问所便,此真治病之妙诀也。其二:药不暝眩,厥疾不瘳,此乃指攻邪破积而言。两论皆是医门精义。前者,出于《灵枢·师传第二十九》。“入国问俗,入家问讳,上堂问礼,临病人问所便。”不光是医家,日常亲朋好友探望病人,也应该临病人问所便。

举个例子讲,一个感冒发热还没有好痊的病人,脾胃功能不好,根本不想牛奶鸡蛋鱼汤类,想青菜小米粥的清淡,饮食上就需从其意,而不主观硬逼病人吃厚腻。用药上,自然也清楚,温厚黏腻需避开。再例如,操劳过度失精虚家,非常想吃五花肉,但他刚好身边有个绝对素食主义者,听到这样要求,心里马上觉得,天呢,罪过了,强行要病人吃素,反害了阴阳形气不足之人。

我有一例所谓的糖尿病人,元气严重亏损,有天突然想吃鲫鱼汤,想到鲫鱼汤就觉得原本无力的身体好了一半,问我可以不。因为她担心血糖高起来。脉上看,沉细缓弱,貌上神气虚怯,眼皮难开。我说,吃呢。吃后精神大爽。

再有一次,治一积食所致风火头痛昏迷。前有大块朵颐致病,醒后,未尝再敢多食。闻到厨房正熬枣汤后大声说香,口内生津。令饮服枣汤两盏,服后即微汗,后大便,下众多污秽。

有一山民,伤风而吐,在门诊时,得闻降真香合香,顿时清明,于是径直以辛香温药治之,当即汗解而瘥。又一例,时以小柴胡加生地、丹皮治热入血室,药煎好至嘴边,病人说,里面恐怕有姜,闻了想吐,但我坚持病人服下,结果喝下即吐。用生姜,是当时拘泥于病人有反呕。取生姜再煎服,结果病人闻了说,感觉好像很甜很腻,我却坚持要病人服,结果又吐,不尽药。于是,将甘草也撤走。再煎再服,病人一闻,药很香,这次喝的很顺利。这就是当时没有遵守临病人问所便的精义引起麻烦。

避其所恶,投其所欲,谓之便。

这一技巧,并不是在鼓励病人固守恶习,比如因酗酒至损衰,问想做什么,只想喝酒,再喝就要抢救的那种。更多意义在于,通过对病人内在诉求的领会,探测病情,利于治疗上精确把握。

而关于药不暝眩,厥疾不瘳呢?徐氏强调了,这是针对攻邪破积而言。并非概指重病用重药,不暝眩反应效果就不好。或者分明药物中毒,却辩解为暝眩反应。刻意追求暝眩用以标榜,更是贪妄。暝眩不暝眩,由人体与药物化合后,人体自己决定。

暝眩,严格意义上讲,是指针对于攻邪破陈后,人体津液与气血需要重新分配,因此造成了短暂的震荡现象。现象过程中,病人会备感不适,要么激烈表现为眩晕、腹泻等排病反应,要么表现为极其低落的欲昏睡现象。通常来讲,这些反应的出现同时,原有那些不适会消除,或相对缓解。比如血瘀腰痛的病人虽然发生了暝眩的头晕,但腰部却大感舒服轻松。或者胃肠道严重污浊的人,暝眩反应出现大量腹泻,却越泻越清爽,并不感到身体发虚。还有那种久痹至髓者,当髓内寒湿向外排出至体表,反而会愈加恶寒,甚至打抖,脉象即便再浮,却有根而柔和,在经历了排病反应后会迎来温暖之身。

关键看当时津液状况。排病反应中伴随有津液大虚,就说明不是生机复来。只能说明生机损。

假如违背生机之道,寒热虚实错辨,用错药,造成中毒时,那就要及时看出问题,不要促了命期。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