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画说安顺灯火阑珊处…… 2021年第8期（总605期） / 四六文摘

灯火阑珊处……

杜应国

人到晚岁，对时间的感觉与青年时代大不相同。青春年少时，时间仿佛是一笔丰厚的积蓄，眼前有无尽的岁月，大把的光阴，可任你尽情挥洒而毫不觉惜，更不知老之将至。及至真入晚境，才发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白驹过隙”等等诸如此类的说法，确非虚语，日子犹如朱自清先生笔下的“匆匆”，一天快似一天，拉也拉不住，年纪越大，光阴溜得越快。这不，就在这加速度一般的“荏苒”之间，居然听说明芳兄退休也有几年了。几年来音问不通，声息点无，我真不知从灯火辉煌走向“灯火阑珊”的他，竟然就在这清冷索寞中，愉快地回归于他所钟情的绘画艺术；更不知短短几年的时间，就大有收获，成绩喜人。其进展之大，提升之快，令人惊喜不置。如今一批近作已结集成册，即将出版。付梓之前，邀我再写几句话，并托未泓，通过微信传来了一批近作，观之，辄不免让人顿起士隔三日之叹。

程明芳在金钟山写生

与前一阶段相比，我发现，明芳的画有几大明显变化：

一是着色。明芳早前的画，以水墨居多，鲜有设色之作。对于专业画家来说，设色与否主要还是个表现手法问题，但对于毫无专业训练的人而言，从单纯的水墨到着色，却是一个不小的跃迁。着色不仅可以丰富画作的层次，更可增强其内蕴的深致和外在的表达，倘无一定功底，妄加铺染，不仅不能为作品添色，反易生画虎不成，弄巧成拙之弊。明芳之着色，亦有章法可寻，似取法于黄公望的“浅绛山水”，如其《秋尽黔山》一图，丛林间，山峦上，稍加点染，略施薄彩，既不失水墨韵味，又丰富了构图的层次，画面顿显鲜活、丰润，大大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再如《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一图，整个画面水墨淋漓，尤其作为主体的那一片林木，更是枝繁叶茂，墨气森然。整幅作品，只在远处的峰峦，以及中景、近景处，稍有点染，或浅绛，或淡绿，却举重若轻，使沉郁的画面顿生活力。可以说，绘画语言的丰富与拓展，此乃明芳画作的一大变化。

《秋尽黔山》程明芳作

二是技法。如果用明芳2012年出版的画册作比较，就不难发现，几年前的那些画作，在勤于思考，着墨认真，用笔审慎的同时，也不免有些拘谨，用墨还不够随意。反观而今的画，却给人笔势开张，挥洒自如的感觉，不仅技术、技法更显老到、娴熟，而且更富有一种笔墨情调、笔墨意味。明芳一向钟情于四王山水，每遇佳作，尝不惜挑灯夜战，细加临摹，故颇得四王笔意。如其《深山藏古寺》一图，雄浑的山体，嶙峋的山岩，采用干笔皴擦，湿笔点染之法，复依山势、远近，施以浓、淡勾勒，使画面在苍莽秀润之中，更平添了几许的野趣。此干笔皴擦之法，本创自黄公望，四王之中的王时敏、王原祁祖孙二人，即以宗法黄公望闻名。明芳师法四王，其技法、笔意，却也可溯至公望甚而荆（浩）、巨（然）、李（成）、董（源）。故其所作，有苍润雄秀之气，也不乏浑厚清逸之风。

《深山藏古寺》 程明芳作

三是构图。观明芳的画，我一直感觉构图是他的强项。过去惯作水墨，以小景居多，构图上疏密有致，浓淡相宜，很显优势。近来转写大景，不仅尺幅增加，而且内容扩展，容量增大，而其构图仍极具章法，虚实、主次、疏密、留白，各依布局，相互照应，相得益彰，显示出很强的驾驭能力。如其《白云深处》一图，纵129毫米，横248毫米。全图以苍莽雄浑的黔中山水为主体，用写意笔法，自左而右，将浑厚沉实的大山与灵动的飞瀑、傍水的人家等等，依次写出；山野天际，云蒸雾绕，缥缈幽深；高山之巅，是广阔的天际线，苍茫的云海深处，起伏着几点以简笔淡墨勾抹的山影，隐隐约约，似幻似真，加强了画面的纵深感；在一片幽缈而又深邃的雄浑之中，烘托出“白云深处有人家”的主题。全画气势磅礴，意境宏深。更可说者，是其山势、山形的变化，从浑厚、雄奇到险峻、峭拔，过渡自然，衔接顺畅，有一气呵成之妙。若非心有丘壑，预先有较完整的构思、布局，似难达此功效。

《白云深处》

四是意境。中国的山水画，自宋元以降，因有越来越多的文人、士大夫参与，由此竟发展出影响深远的“文人画”。文人画与专职画家（匠）作品的区别，如清盛大士在《溪山卧游录》中所言:“画有士人之画，有作家之画。士人之画妙而不必求工;作家之画，工而不必求妙，故与其工而不妙，不若妙而不工。”这里的“士人之画”即文人画，“作家之画”即画家（匠）之画。所谓妙而不工，是指其重神（似）而不重形（似）。很多文人画，都被赋有宣泄情感、表达心绪的功能，画面与题跋共同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是作者精神寄托的表现，亦是其心性、品格的象征，此即所谓意境或品味。以此观之，明芳的山水画，显然走的是传统文人画的路子，故格外注重意境的营构和韵味的表达。其作品有的简淡，明快，亦不乏疏阔（《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有的浓郁茂密，在苍莽峻雄中透出一股遮掩不住的野性；有的则以浑厚的大山、苍茫的林莽作衬托，点缀些人家、村景，于荒冷、苍凉中闪放出亲切的人文气息和人性的温暖，如《翠微人家》《黔山秀水》等等。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程明芳作

《翠微人家》 程明芳作

总之，阅罢这批画，确乎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内中不少妙构佳作，观之神旺，引人遐思。由此而想到，明芳兄能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就达此进境，不囿陈法，不困窠臼，很快就找到突破自我、超越自我的途经，实在可喜可贺！这固然与他的勤奋努力、与他耐得住寂寞的心境或心态有关。但从另一面看，若无退休后所获得的大量闲暇时间，这勤奋努力又从何谈起？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毋宁说正是这退休后的清冷、寂寞成就了他。恰恰是在不少人都视为畏途的“灯火阑珊处”，他的心灵获得了安顿。于是，内蕴的才华得以释放，长期的积累得以喷发，并由此形成了个人创作的一座高峰。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能够在人生的所谓“余热”中重新发现自我并找准自我实现的价值，实在并非人人皆可遇、可得的幸事。即此可见，明芳兄何其幸乎！

固然，艺道漫漫，艺海无涯，进境永未有穷期。惟愿在未来的艰苦跋涉中，明芳兄还会给我们带来不断的惊喜。

谨为之序。

2018年8月26日草于蜗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