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角的早晨
上海城里人是不大容易看到朱家角的早晨的,我以前也没见过。
无论是定班的沪朱高速快线,还是地铁17号线,十点钟还是空空荡荡的。北大街总要十一点快了才闹猛起来。瘟病一来,更是这样。
就像去年暑假,狠多习惯了带孩子出国度假的上海家庭都只好选择去海南或云南,黄浦区的状况一出,习惯了出省的我也只好选择去朱家角过夜。
如此,我看到了朱家角的早晨。
朱家角的夜晚就狠美。
美,是因为她静。任何吵闹都不美。
天一黑,老街上就慢慢静下来,尤其是民宿比较集中的西南角,比城里小区还静。
汽车是开不进来的,连没有快递外卖的电驴声。
那天晚上,只有我的斜对过人家底楼的灯还亮着,不时传出三两男人的笑谈声。
酒精、荷尔蒙和火锅的热气,混合着逸出窗缝,在窄窄的小街上游荡,就像一百五十年前曾经游荡在欧洲的幽灵。
我竟然可以百无聊赖地读书,读民国往事,读那本朋友送的直排版《文坛叙旧》。
一杯水,一小碟朱家角的“牛踏扁”和豆腐干,安逸得有点奢侈。
连没有门外的拖鞋声。
九点多钟,我还曾经特地出门去走走。
还有一家酒吧开着,老板娘端坐候客,头发依然一丝未乱。她并不招呼,只是watching you。
静。
我甚至可以听到自己走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好久没听见了。
只有小小的霓虹灯阻止了我的穿越,提醒我,毕竟21世纪也过去了二十年。
第二天早上,当然不是鸡叫唤醒了我。市声也太远,在漕平路,传不过来。
而是隔壁人家推开木窗的吱吱嘎嘎声,这样的声音也久违了。
头天晚上好像下过一点小雨,石板路还是湿的,清晨的阳光斜照过来,路面发亮。可惜我和我的手机拍不出我肉眼看到的,有点可惜。
放生桥上,大路朝天。走上去,像是会融入天际,让人觉得天地无别,生死无别。
我到朱家角菜市场四周去兜兜,买菜的与卖菜的,买点心的与卖点心的,竟然都讲本地话,吴侬软语,好亲切。
在日常人潮汹涌的北大街上,你几乎听不到一句。
七宝老街亦如此,新场老街亦如此,召稼楼现在也听不大到了。
即便看到我这样的老上海,人家也吃不准,还是一句国语开过来,令人气短。
折回来,老街上很多人家已经开门。
一个老婆婆在杀鸡,邻舍在旁边看着。一位嫂嫂在晾衣裳,也有邻舍在旁边看着。
这,才像份人家,像过日脚的样子。
飘过来的都是吴侬软语,与四周的情景契合得天衣无缝。
一位老先生,穿着中式棉袍,束发插簪,坐在躺椅上,旁边小桌上有一壶茶,还有一只乌龟,极尽古风。
可惜旁边还有一只智能手机,在放着用国语广播的长篇评书。
我就这样,在老街上荡来荡去,直到八九点钟,店铺也只开了一半不到。
毕竟年关已近,这么早开门的都是当地人。只有一两家店家的门口,有人在用国语聊天。其他人,大概都留在“当地”过年去了吧。
如此闲静的朱家角,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令人浮想联翩。
我首先想到的竟是张爱玲。她在美国把吴语版的《海上花列传》翻译成国语,分上下册。上册叫《海上花开》,下册叫《海上花落》。
朱家角也一样,繁华热闹时如“角里花开”,闲静悠游时如“角里花落”。花开花落都狠美。
鲁迅先生写过一句诗,“花开花落两由之”。那是无奈。
也可以是坦然。坦然,才能见天地,见众生,见生死。
讲起来,现在的朱家角再闹猛,好像也还是不及她的过往呢。
早在明朝万历年间,朱家角就已经是“江南巨镇”了。一个以布业著称,号称“衣被天下”;一个以米业著称,百里之内,都要前来交易。
再远些的,长洲、湖州、秀洲的,不来交易,也要来问个米价。
这就叫“信息中心”,这就叫“价格枢纽”。
据记载,每年新谷登场,河港几为米船所塞。
漕港两岸,街长三里,店有千家。其中光米厂、米行、米店就有一百多家。史称“三泾(朱泾、枫泾、泗泾)不如一角”。
余生虽晚,想起来,竟还看到过朱家角米市兴旺的一幕,虽然已经到了计划经济年代。
那是1964年秋天,我们初中一年级学农就在朱家角。天天摘棉花。
听说新收上来的稻谷要交公粮,我们就自告奋勇,要随着老乡一起摇船到镇上来。
我们的米船从西面的漕港摇进来,离放生桥还有一里路时,船就走不动了。
放眼望去,放生桥下那么宽的河港里,几乎塞满了米船,根本无法靠岸。
几处米码头上,乡民挑着稻谷,走在跳板上、台阶上、大街上。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人声。
这一幕,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几十年挥之不去。
能够与之相比的,只有1980年代初南京路中百公司那里前胸贴后背的情景了。
那才算是“角里花开”的盛况呢。
记得二十年前,朱家角镇刚开放旅游时,老街上好像还保留了一家米店的,供人参观。后来大概因为没啥效益,就不见了。
那天早晨,我久久地站在漕港岸边,任由当年的画卷在我脑海里一遍一遍地重现。
想来想去,只剩下鲁迅先生的那句诗了:“花开花落两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