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雅各泰:亡灵书
菲利普·雅各泰(Philippe Jaccottet,1925— 2021),1925年生于瑞士,1953年起定居法国,潜心诗歌、散文、文学批评的创作。他的诗歌摈弃浮华与媚俗,以精妙细腻的语言,挖掘事物的内在诗意,朝向事物本身,切近存在的本真。他的诗歌作品以其 “含蓄”、“朴素”、“清醒”的特征被认为是当代法国诗歌“纷杂、喧哗的合唱”中最真实的声音之一。诗人于2021年2月24日去世。
亡灵书
I
那个人,走进年龄的财富,
他不再寻找楼阁或者花园,
或书籍,或运河,或叶丛,
不再寻找一只更短促、温存的手在镜子里的
影痕:
男人的眼睛,在他生命的场所,被遮蔽,
他的手臂太虚弱,无从把握,无从征服,
我看他,他看着一切远去
曾是他唯一的劳作的所有,他温柔的
欲望……
那隐藏的力量,如若有一种的话,我恳求你,
别让他沉陷在对错误的不安里,
别让他唠叨些矫糅造作的情话,
让他耗尽的力气最后一次惊跳,
再蜷缩,让另一种沉醉席卷他!
他最艰苦的战斗是一群鸟儿轻盈的
闪光,
他最严重的意外,不过勉强是一场雨水的泛滥;
他的爱从来只能让芦苇折断,
他的光荣在不久会倒塌的墙壁上写下一点烟炱的
名字……
*
愿他此刻只裹着他的不耐心,
走进最终与他的心相对应的空间里;
愿他只带着对所有科学的崇拜,
走进在他的泪水幽深的源头的奥秘里。
没有一个誓言曾许给他;
没有一个保证会留给他;
没有一个回答能传给他;
没有一盏灯,在他认识过的一个女人的手里,
来照亮他的床或没有尽头的大街:
但愿他情愿等候,仅仅为此高兴,
如同木头只在销毁的时刻学会眩目。
II
在烦忧里没有让步的同伴,
别让畏惧在这偶然里解下你的盔甲:
哪怕在这里,也会有一种办法战胜。
当然不能再用支票或者
旗帜,
不能再用发光的武器或赤裸的双手,
甚至不能再用哀叹或者坦白,
不能再用话语,即使是克制的话语……
把你全部的生命归结在虚弱的眼睛里:
白杨树还矗立在秋末的
阳光里,在河畔发抖,
片片叶子温顺地坠落,
照亮了排列在岩石后面的威胁。
不可思议的时间的强光,
噢,泪水,这片土地上幸福的泪水!
*
灵魂顺从运动的神秘,
它经过,被你敞开的最后的目光带走,
它经过,过路的灵魂,哪一个黑夜,都挡不住
激情,上升,或微笑。
经过:在田野和树林之间有片空地,
有些火焰,任什么阴影都不能
熄灭。
在那里,目光深陷、战栗,如一只茅尖,
灵魂深入,隐隐地找到了它的回报。
让悬搁的心为你
指路,
随着光回转,和水流一起坚持,
和鸟群不可抵挡的经过一起路过,
你要远走:只有静止的畏惧,才是终结。
III
穷人送给贫穷的死者的祭品:
只有一株微颤的芦苇杆,采摘
在湍急的河岸边;它说出的唯一的词语
对他来说,只是气息、温和的木材和微光;
高空中一抹阳光的记忆……
轻扣三下,为他打开
没了空间的空间,一切苦痛在其间消失,
无法想象的面孔,没了光芒的光芒。
IV
旋风、火焰和新鲜的骤雨,
幸福的目光,长了翅膀的话语,
所有这些在我眼里像一支箭一样飞翔
穿越渐渐被携卷的隔板
飞向一个渐愈透明的终点,在更高处,
或许是一座茅草屋
如今崩塌,着了火,被烧光,
穷人会用它的灰烬擦脊梁
和头颅,在军队路过之后……
只剩下无知。没有死亡,
也没有欢笑。光的一线迟疑
滋养了爱情,在我们的帐篷下。滋养的源泉
靠近东方:清晨里,一个男人走出。
V
但如果我用没什么份量的词语讲出的
一切真地在窗户后面,如这般冰冷
在山谷上雷鸣般向前?不,因为这
还是一个不伤人的意象,但如果
死亡即如有一天需要的那样真地来临,
意象、微妙的思想、漫长终生坚持的信仰
会去了哪里?正如我见到
光明在所有声音的颤抖中逃匿,
在身体对绝境的恐惧里消沉了力量
而突然,光荣对于狭小的头颅显得过于硕大!
什么作品,什么崇拜和什么斗争
能战胜从下方侵来的袭击?
哪样足够敏捷的目光能渡到彼岸,
哪样足够轻盈的灵魂,你说,能飞走,
假如眼睛熄灭,假如所有的同伴都远去,
假如尘埃的幽灵把我们抓牢?
VI
在那个美丽的躯体降到未知土地的
地方,
身穿皮革盔甲的战士,或者死去的赤裸的爱人,
我只能画一棵树,在它的叶丛里
留住
一抹过路的阳光镀金的低语……
没有人能把火和灰烬、笑和尘埃分割开,
没有人能只承认美,而不要它嘶哑低喘的床,
和平,只能在骸骨堆和石头堆上统治,
无论做什么,穷人总在两阵狂风之间。
VII
冬天的扁桃树:谁知道这树木
不久会在黑暗丛中裹上火焰,
还是再一次在白昼里开满花?
人同样在悲怆的土地上生养。
(姜丹丹 译)
|选自菲利普·雅各泰诗选《夜晚的消息》,姜丹丹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