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散文||林皋中学,那些不曾忘却的记忆碎片

高鱼仓:林皋中学,那些不曾忘却的记忆碎片

谨以此文献给曾经在林皋中学工作过的老师和上过学的历届校友!

我是1983年夏天小学毕业后,秋季进入林皋中学读书的。初一第二学期开学不久,因为得了急性肾炎,休学半年,就成了八七级学生。

那一年,村小学全年级五十多个孩子,只有我们四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被录取到了林皋中学。我的家人和我一样,并不知道位于凤庄村村北的林皋乡中和位于林皋村村东的林皋中学有什么区别。所以,我被录取到林皋中学,并没有成为家人的喜悦。当然,村子里也没有人向我和我的家人投来任何羡慕的目光。我那时甚至还遗憾,为什么我没有被录取到林皋乡中?

我要去上的初中,与志愿和选择没有半毛钱关系,平常得就像邻居家的奶羊下了一只母羊羔,我们家的奶羊却下了一只公羊羔一样。

开学报名,连同学费和书本费在内,花了不到十元钱。我卖掉暑假挖的一袋子柴胡,就攒够了报名要交的费用。

林皋中学宽恕了我们的贫穷。

那一年,麦收的时候,老天爷下了将近一个月连阴雨,小麦在麦田里还没来得及收割就发了芽。和大多数西北乡穷苦的孩子一样,我们吃着发黑发甜黏糊糊的馒头,开始了我们的初中生活。

“开水不开馍不透,二两糁子舀不够,老鼠屎满锅溜。”就是当时学校生活的真实写照。好在,我们刚入学不久,学校就安装了锅炉,比起那些用偌大的豆腐铁锅烧水喝的乡中学生来说,我们要幸福多了。

开水泡馍是家常便饭,午饭能喝到一碗粘稠的玉米糁子,算是不错的了。宿舍的墙壁上,千疮百孔,都是为了悬挂馍提包和提篮而楔的钉眼。

宿舍四面漏风,窗户是用塑料布遮挡的,能睡下几十个人的大通铺分两列一字型排开,十分拥挤。比学生还多的老鼠,夜夜出没,在芦苇顶棚上堂而皇之地穿梭,窸窸窣窣。我们的馍提包时常被老鼠光顾,连吃带屙屎尿,恶心至极。很多时候,我们啃的就是老鼠吃剩下的馒头。最为奇葩的是,老鼠还曾把一个同学的馍提包当成了产房。

到了冬天,随手泼在宿舍门口的洗脸水和洗碗水,结成厚厚的坚冰,门口就成了溜冰场,只是冰里因为有太多的饭菜残渣,看起来肮脏不堪。

让今天的孩子不可思议的是,住着几十号学生的宿舍就一两个脸盆,一盆水要洗好几张脸。

没有暖气,也没有炉子。冬天被窝取暖,就是用葡萄糖瓶子灌上热水,作为暖瓶。冬天,绝大多数学生都会被冻伤。手背冻成了鳖盖,脚趾冻得红肿发亮,遇热奇痒难忍。所以,上晚自习的时候,起码要花上半节自习挠痒痒,难以专心致志去学习。

最西边的男生宿舍的外墙墙根,有许多大小不一、深深浅浅的洞,有的已经和宿舍里面打通了。这可不是老鼠干的,而是被半夜起来小便的男生用尿浇出来的。由于厕所位于操场旁边,距离宿舍较远,尤其是到了冬天,半夜起来,出门就小便,谁还会为了一泡尿跑那么远?初一那年,我就因为晚上对着西墙撒尿被初二年级的学生逮了个正着,甭提有多丢人了。幸亏没有被学校点名通报,只是被罚打扫了一次那里的卫生。

学校更换校门的时候,每天早操时间,我们就排队从隔壁的砖厂往学校院子里搬砖,像蚂蚁搬家一样。不到一个星期,就把建造新校门所用砖全部搬运到位。

学校苗圃育苗所用树种子,都是学校要求我们星期天回家去野外采集的。我们只有爬到树上,才能采集到槐角和合欢树的种子。在老师的指导下,我们把槐角捣烂埋进土里,第二年春天,树苗出得密密匝匝。我确信,在今天的林皋乡中的院子里生长的树木中,至少会有一棵是我们当初播种下去的。

今天,没有那个学校会有那样的胆量——让学生上树采集树种。

停电是隔三差五的事情。为了上晚自习,同学们都备有煤油灯,蜡烛是用不起的。我买不起煤油,就去地里摘下好多的蓖麻子,然后用炮线穿起来,用的时候点燃就可以了。只是实在受不了那股浓浓的黑烟的熏呛,没用几次就作罢了。上自习的时候只能就着邻桌微弱的灯光看书写字。几个月后,我发觉,我近视了。

从家里到学校十里路,这还算近的,云台那边的学生可比我远多了。骑自行车的同学比今天开宝马的人还少,步行来回学校,没有人觉得自己好恓惶。只是,下雨天十分糟糕,没有雨鞋,道路泥泞不堪,等到了学校,布鞋子里全是泥水。没有雨衣,就把化肥袋塑料里衬底部一个角折进去,戴在头顶,作为雨披,实际作用并不大。那时候,我的理想就是,等我长大挣了钱,一定给家里每人买一双雨鞋。

有一年的冬天,下了厚厚的一场大雪。狂风裹挟着大雪,原本一人高的土埝被雪覆盖,我们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哪里。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没有挨过老师打的人说明你就没上过学。

那个留着八字胡个头不高的英语老师,脚踢两个班,棍打一大片,幸亏没有给我们班代过课。我一直怀疑他不是从师范学校毕业,而是一个少林寺俗家弟子。

但是,那个据听说会武功,同样留着八字胡的体育老师却给我们班代课。他说话不紧不慢,但却风趣幽默。有一次体育课,他收拾两个调皮捣蛋的男生,说:“把你两个捆起来称一下,分量都有200斤,你俩算一下,这十几年,你俩腾空了多少面袋子?”

史宝林老师篮球打得很是潇洒。他投篮后,看也不看篮板一眼,转身就往后场跑去,那份自信来源于他极高的命中率,尤其是漂亮的三分球。时至今日,他洒脱自如的投篮动作还像一幅画一样在我脑海里定格。

那位常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的李老师,怎么看都像一个农民。可是,他带的政治课中考成绩却让人刮目相看。

孙建忠老师是我的数学老师,我今天之所以成为一名高中数学老师,就是那三年里,他自始至终是我的偶像,是家人让我停学我却坚持不妥协的唯一理由。他漂亮的粉笔字,一笔挥就的圆和几何辅助线,清晰洒脱的授课方式,深深地融入了我的血液。今天,如果你来听我的数学课,你一定会看到孙老师的影子。

在林皋中学,你看到的生物老师未必就只是生物老师,语文老师就只会教语文。杨李坤老师是我们的植物学老师,后来又成了我们的物理老师,不仅如此,他还用脚踏风琴教会了我们唱《十五的月亮》和《望星空》。

学习《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这片枯燥的说明文的时候,我们是从焦志荣老师的浑厚优美的歌声中知道,世间还有一首和这篇课文同名的经典歌曲。虽然他是从部队转业回来从教的,但是他却用极具前瞻性的目光,指引我们八七级二班许多优秀的学生放弃中师中专的报考,改而报考普通高中。几年以后,我们班考上大学的人数确实远超八七级一班。

同样是焦老师,他把我的作文拿到县上去参评,我竟然获得了影评征文竞赛一等奖。我第一次去白水县城,第一次坐公共汽车,就是那次去县城领奖。

因为晚上和同学偷跑到林皋村里看电影,回到学校已是深夜。当我们站在宿舍门口,试图敲门进去的时候,猛一回头发现,班主任吴万林老师站在正对着宿舍门口的墙根下,冷冷地看着我们,那双白运动鞋在幽暗的月光下让我不寒而栗。吴老师没有打我,从此,我再也没有跑出去看过电影。我不只是害怕那双深邃的眼睛,最为不忍心的是,深夜里让那双白球鞋等着我。

教地理的闫老师把世界上的国家名字编成顺口溜,以便我们记忆。无知的我们始终认为地理、历史、植物学、动物学都是副科,哪里会懂得老师的良苦用心。闫老师在值周总结上的开场白,时隔三十多年,我仍记忆犹新:“上周的天是阴沉沉的,但同学们的心却是热腾腾的……”

教我们生理卫生的闫老师,有一个在日本留学的优秀儿子。我想,受教于慈祥博学的闫老师的学生,至今都还记得:血小板的形状是“亏人烙馍”,中间薄,周围厚。

年逾半百,耳聋但却聪慧的权克明老师,我很喜欢和他说话。听说文革期间老师遭受迫害,因而失聪,后来只能被安排在后勤处做服务工作。他工作极其认真,分发卫生工具,一丝不苟。

人生颇具戏剧性。因为担任生活干事,班上同学大扫除的时候,把垃圾堆在一个老师的房子门口忘记倒掉,我就被喊去挨了这位老师几个耳光。一周两次大扫除,竟然鬼使神差地被他打了两回。他给我的几记耳光毫无疑问成了我在林皋中学心灵上的一块伤疤。可是,二十多年后,我离开白水去了延安工作,而他得知我的情况后,竟前来我的单位应聘。

一个老师可能会忘记他曾扇过哪个学生的耳光,但一个学生永远不会忘记哪个老师曾闪过他耳光,只是他未必会记恨于心。

最后,在我的引荐下,他被高薪应聘,曾经的怨恨也随之化解。

和他做了几年同事后,我才告诉他,他曾经怎么打过我。他笑了笑说,他记不起来了。

我已经当了24年老师了,走过了三所学校,从白水到洛川,从洛川到西藏。至今,还没有遇到一所学校为学生举办过灯谜晚会和科技晚会。幸运的是,曾在林皋中学就读的我们,却享受到了老师为我们提供的文化科技盛宴。

在修筑从渭南白水到铜川东坡的运煤铁路专线的时候,学校老师带领我们前往距离学校足有十里的工地,观看铺设铁路大桥桥梁的壮观场景。

学校里的老师,吴家窑村最多,教导主任吴老师就是吴家窑村的。老师们大多是单身职工,周内学校上课,星期天回家干农活。农忙时节,放下教案拿锄头,撂下镰刀拿粉笔,常有的事。没有学生和家长认为,老师不够敬业。据我所知,学校里还没有只教书不干农活的神仙老师。

一届又一届,一年又一年。在这所弥漫着玫瑰花清香,柳树婀娜多姿的校园里,曾经酝酿过多少青涩的爱情,不得而知。只是 ,十年后,坐在我旁边的那个曾经取笑我留着茶壶盖发型,不理解我为啥丢了五毛钱就趴在桌子上哭泣的女生,竟然成为了我的妻子。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十年前老婆就已经潜伏在身边。

林皋中学是一块滋长优秀,拒绝平庸的学校。后来,一些老师凭借自己的才学或者关系,纷纷离开了林皋中学。有的弃教从政,有的任教白中,有的后来还当了校长,做了领导。当然,平凡如我的化学老师吴振民,物理老师杨李坤,初一班主任吴万林,以及后来成为林皋乡中校长的吴荣才老师等等,却一直扎根乡村,直至退休,他们仍是值得我们尊敬和怀念的乡村老师。

林皋中学就像一块水肥充足的庄稼地,学生们就像随手撒播的种子,落地生根,逢雨拔节,遇光抽穗。他们曾经创造了西北乡,甚至白水县初中教育的奇迹,在中考中师中专的录取人数中几乎占据全县半壁江山。

今天,作为一个老师,回望历史,我时常在思考:林皋中学是成就了一批优秀学子的梦想,还是斩断了他们通往名牌大学的道路?换句话说,时代没有让他们长成盖房的檩条,却在他们刚好一把粗的时候,被做成了铁锨把。如我这样一群当初做锨把不够端正的树木,多年后反倒被锯成了檩条,尽管并不是很粗壮。

好在,他们的优秀是深入骨髓的。如今,他们仍旧是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但是只有他们知道,他们在不该收割的季节,被人动了镰刀。就像谷子,在青苗时候收割,就是饲料;在谷穗低垂的深秋收获,它就是金灿灿的小米。

我是幸运的,我的贫穷和愚昧被林皋中学收容。父亲曾断言,我家祖坟是不可能冒烟的。几年后,我却吃上了公家饭。我的人生和命运的转折点就在林皋中学那间窑洞式的教室里。

我曾经这样想过:如果当初林皋中学不被历史俘获,而是倔强地秉持自己良好的学风和校风,特立独行,那么,今天,她会不会成为眉县的槐芽中学那样的学校?果真如此的话,我想,在林皋镇,闻名的不只是林皋湖和方山森林公园,还有——林皋中学。

当林皋中学遇到林皋湖,当人文与风景交相辉映,那么,林皋镇还会只是一个普通的古镇吗?

作者简介:高鱼仓,陕西白水人。延安市第一中学高级教师,目前在西藏拉萨阿里地区高级中学援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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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章学锋(第五届、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得主)

亲情文字,温情文字,真情文字。白水籍作家郭学谦第三本著作散文集《过往》,由陕西省散文学会会长陈长吟先生作序;国家一级作家、渭南市作协主席李康美先生,两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得主章学锋先生,“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提名奖”获得者张亚凌老师等作家隆重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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