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王俊义 | 候鸟·氧吧
花洲文学
候鸟·氧吧
文|王俊义
候鸟是择地而栖的。 比如燕子,春分从南方来到灌河岸边村庄的屋檐下,总能找到自己去年的旧居。大概是村庄屋檐下,已经接纳了几代的燕子,在血液里,它们已经把村庄的屋檐视为自己老家的一部分。人们说的乡愁,是人们对老家的情感。燕子对于村庄的乡愁,是燕子对村庄的情感。
无人居住的老屋,乡愁被锁在了屋子里,挂在屋檐下,渐渐地被日子风化。老屋的后代们可能忘记了老屋,燕子是不会忘记的,它们依然如故的在屋檐下筑巢,把乡愁挂在乳燕的呢喃里,挂在乡村泥土和草叶垒起来的燕窝边缘。在春日和夏日,老屋的主人偶尔回到老屋,发现燕子留恋的老屋,装满了人的乡愁。
诗人说:没有燕子巢穴的村庄,就没有乡愁。不是诗人的多愁善感,而是诗人对于老屋的敏感,对于遗落在乡村老屋燕子们的敏感。人丢掉的,被燕子捡起来,乡愁就如同夏天傍晚大雨之后屋檐下的燕叫,装满了老屋和村庄。忘记村庄燕叫的人,或许并不在远方,和老屋的距离大概也就是燕子飞半个早上的距离。
后秋的某一天,大雁南飞。村庄也记不住大雁是哪一天回到村庄的,村庄只记住了大雁离开村庄的日子。
大雁们回到村庄是悄然无息的,平沙落雁而不是村庄落雁。大雁对于村庄的记忆,就是春天和夏天的温暖。村庄并不知道大雁们在村庄的半年时间在哪儿居住。也没有听到它们的鸣叫。只有到了秋天,大雁们忽然横空出世的飞越村庄的蓝天,人们才知道,大雁要离开了。
大雁们在蓝天上向南飞一会儿,又折返回来朝村庄飞一会儿。它们最留恋灌河两岸的春日和夏日,赋予了他们人类一样的生活。人们看见了大雁在天空排出的雁行时常会出现一个人字形,才明白大雁是人类的一个朋友,它们对于人类充满的羡慕之情,人类是很难理解的。俄罗斯忧伤之神蒲宁,在他的短篇小说里,很多次描写大雁离开村庄的忧伤和坐在楼顶远看大雁飞去的迷惘---这才是最深沉的乡愁。
可见,只要春天燕子还飞回老屋的屋檐寻找自己的旧居,秋天大雁还在村庄的蓝天上飞出对人类生活的向往,乡愁就不会轻易离去。
每个人都曾经是村庄的孩子,过了很多年,就变成了乡愁的孩子。不论你距离自己的老屋有多远,屋檐的燕子和天空的雁行,都会成为一个人乡愁的坐标。夏天暴雨来临,乡村的人们都坐到屋檐下,带着几分对于雷电和暴雨的恐惧,倾听着暴雨击打房后老榆树和屋顶的声音。此刻,燕子们飞回属于自己的屋檐,和小燕子并 排站在一起。巢穴外边露出了几只燕子的脑袋和红色的尖嘴,它们对于暴雨,和人类一样,带着些许惊恐。
人和燕子处在一个屋檐下,燕子也就有很多让人烦恼的片刻。假若椅子放在燕子巢穴的下边,偶尔会有燕子屎落在人的脑袋上或是脖子里。孩子们拿起一根竹竿,想戳掉燕子的巢穴。乡村的母亲会说:“你把他们的老窝戳掉了,燕子们到哪儿避雨呢?”
孩子们就把竹竿放下。乡村的母亲说:“男娃戳掉了燕子的老窝,长大了找不到老婆。女娃戳掉了燕子的老窝,长大了找不到婆家。”
乡村母亲的话,不是法规也不是家规,很多年来却起到了法规和家规的作用,最后成为乡村的精神圭臬。久而久之乡村人家认为:屋檐下有燕子垒窝,是一个人家兴旺的象征。很多年燕子都不进的院落,肯定是个寂寞的院落。
农业文明时代,乡村的房子墙都是黄土打出来的,在墙体上留下了一个个墙洞。过一些日子,麻雀就噙来柔软的草还有遗落的布条,甚至还有刚刚熟透的棉花,在墙洞里建设麻雀之家。再过一些日子,麻雀就在墙洞的窝里繁蛋,孵化出几只小麻雀。
当小麻雀脑袋伸出墙洞,叽叽喳喳开叫的时候,乡村的孩子们就搬一个梯子,挨着墙靠着。顺着梯子的撑子走上去,把手伸进墙洞里掏小麻雀。手伸不进去,就撇一根带钩子的木棍,把小麻雀勾出来。掐一片火麻叶子包了,捡一堆柴伙点燃起来,烧熟麻叶里的麻雀,解开麻叶,吃将起来。这是乡村孩子们最为原始的打牙祭,有些残忍却乐此不疲。老麻雀看到孩子们掏小麻雀烧熟吃掉,它围着火焰和孩子们低飞,很无助很无奈地叫着,但是孩子们听不懂麻雀的忧伤。
乡村的母亲见到这个场面,就会给孩子一个栗凿说:“和人一样,一个麻雀一个命。你们把麻雀烧吃了,一个命就没有了。”
乡村的孩子们对于麻雀与命的问题,概念是很模糊的。乡村母亲们接着说:“手是用来干活和写字的。谁掏了麻雀窝,谁就不会干活,是一个百爪无用的人;谁就不会写字,是一个睁眼瞎子。”乡村母亲的哲学,可能是最没有哲学依据的哲学,却能震撼孩子们的魂灵,植入孩子们的骨髓,成为孩子们生活的罗盘。
不能掏自己院墙上的麻雀窝,不能烧吃自己院落里的小鸟,是乡村母亲对自己孩子们订立的规则。遵循这个规则,不仅规则出善良,还会规则出本真的生命文明。对一个小鸟生命的不尊重,堆积起来,就可能对于人的生命不尊重。一个不尊重生命的人,你还指望他尊重什么呢?因此,许多年来,乡村的人们形容某个人家日子很衰落,就会说:他们的日子过得很磕碜,老鸹野雀都不进他们的院子。是的,一个乡村院落长久没有鸟的叫声,这个院落可能就是一个寂寥的院落。
大树曾经是乡村的广告,只要看见了几棵巨大的树木展开绿荫,就看见了一个古老而繁荣的村庄。
我们村庄曾有一棵老楸树,树冠几间房子那么大。三个树杈之间,风老鸹垒起了几个箩头大的巢穴。上百只风老鸹就栖息在这个巢穴里,构筑了一个风老鸹的村庄。每年晚秋,楸树叶子落尽,风老鸹傍晚归巢,落满枝头。远远望去,老楸树结满了黑白相间的叶子。
老楸树上风老鸹的巢穴,无人在意它存在了多少年,也无人在意风老鸹们在老楸树上存在了多少年。有人说风老鸹的巢穴,比一个人的还要老。他小时候风老鸹的巢穴就这样大,他老了巢穴还是这样大。风老鸹的巢穴是树枝垒起来的,风老鸹用嘴巴把巢穴编制的密密麻麻扎扎实实,夏天的暴风也没有吹落过这个巢穴,冬天夜里呜呜叫着的狂风也没有吹落过这个巢穴。在村庄人的眼里,老楸树上的风老鸹,就是村庄的一家人,他们的巢穴,就是村庄的一座房子。
村庄的孩子们拾柴伙,从来没有惦记过老楸树上的风老鸹。孩子能㧟着箩头拾干柴棒的时候,乡村母亲就会告诉自己的孩子:“风老鸹的巢穴,是风老鸹的家,是风老鸹的房子,像人不能在自己的房子上拽椽子烧火一样,人也不能拽风老鸹的巢穴烧火。”
孩子们说:“拽了,风老鸹也不能揍我们。”
乡村的母亲说:“谁拽了风老鸹的巢穴,谁的头上就会长满野雀花,一辈子脑袋流脓。”村庄把脑袋长满疮疤的秃子叫野雀花,拽了风老鸹的巢穴和长野雀花联系起来,或许是真的,或许就是村庄上一代人对下一代人的警告:鸟的家是不能侵犯和毁灭的。大树上没有鸟巢了,村庄也落寞了。村庄没有大树了,村庄就彻底孤独了。后来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最后小镇马孔多被大风吹走了,连孤独也没有了。现在想想才明白,每个人的村庄都是马孔多,被大风吹走之前,大树和鸟巢都提前消失了。
广州有个《南方周末》,十几年前给自由谭栏目写过《鹳鸟从哪儿飞回来呢?》,对于村庄河流上日渐减少的鹳鸟感到有些忧伤。不过这个忧伤是短暂的,这几年鹳鸟们沿着老鹳河飞回来了。立秋之后,鹳鸟们也不再飞走了,一群一群在鹳河两岸安居下来。2017年冬天,鹳河两岸大雪纷飞,鹳鸟们也没有飞走,依然在鹳河里寻找小鱼和小虾。
鹳鸟们沿着灌河的支流,飞回到很多村庄的河流上,给河流很多洁白的身影。前些天回老家,今年夏天雨水不多,还有几只鹳鸟落在河流边的枫杨树上,梳理已经很白的羽毛。鹳鸟飞回来安家落户,让灌河成为真正的鹳鸟之河,才是灌河两岸居住的人们最乐意见到的画面。
鹳鸟们强势回归鹳河,与这些年灌河两岸人们不再砍伐树木有关,与灌河两岸一直到发源地森林的复归有关,与灌河四季不断流有关,仔细想想与乡村母亲们对于鸟和村庄关系的哲学也有关。人类对于鸟们的尊重,就是对于自己河流和村庄的尊重。有鸟在村庄飞来飞去,在河流上空飞来飞去,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
2017年,灌河岸边的西峡被授予“候鸟旅居小城”,这个牌子不大也不很响亮,但是对于生活在灌河岸边的人们,是个奖赏,对鹳河飞翔的鹳鸟们,也是个奖赏。候鸟乐意来的地方,肯定要有绿水环绕,肯定要有青山芳菲,也肯定适宜人类生活。对于注定要在灌河岸边终其一生的人们来说,候鸟旅居小城这个牌子分量是沉甸甸的,含金量是很高的。
2018年,灌河岸边的小城获得中国天然氧吧的称号,这个牌子对于灌河两岸居住的人们来说,也是一个馈赠。这个牌子看似是授予小城的,其实是授予灌河两岸每一棵树木的,每一朵浪花的,每一只飞翔的鸟类的,也是授予西峡村庄生存哲学的:一棵树一只鸟,和人是一样的。在同一条河流边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生活,一棵树一只鸟拥有的生存权利,和一个人也是一样的。
候鸟是旅居的,一年一度飞来飞去。人是长久居住的,相当于一棵树与土地和河流的关系。珍惜灌河的每一朵浪花,是岸边人们的责任;珍爱河流两岸每一只鸟,也是两岸人们的责任。
天然氧吧在,候鸟必然来。珍惜天然氧吧,珍惜飞来的候鸟,就是珍惜我们自己的生活---因为我们生活在灌河岸边。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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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俊义,河南西峡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