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在宇 | 丈量父母官
花洲文学
丈量父母官
文|江河在宇
01
置身于这久已干涸的河道旁，我实在想象不出，这里曾经是召父渠的水门提阏处。
只有在雨季，才能有水漫过河床，断断续续流向东南。说是水流，已不恰当了，更不用说准确了。用渗洇，似乎还算合适。这年光，水越来越少，少到下河洗澡，变成了一种奢望，戏水扎猛子，早就行不通了。焦灼的等候几场甘霖酣畅落下，也只能渴盼在雨季了。夏雨时刻，河湾沟道，水活跃，雾升腾，岸芷汀兰，如草原绿毯，招摇铺满，丰腴温润。唯有此时，召父渠生机焕发的景象，才是我心中想要的模样。尽管这些年很难遇到，但毕竟还是有过。
我徘徊在新野沙堰白河古道堤岸，大雪节后的寒，一阵紧似一阵包裹着河道。碑石一通的“召父渠遗址”，孤零零的，已破败到找不出一丝感觉。水已不能用瘦来形容，似乎连一点湿汽都没有，大清早会有一层薄雪般的霜冰敷于枯草之上，也如那无声的碑石，直直地挺立着。
我思绪翻滚，若汉时的白水，流淌过遥远的年代，聆听着汉风汉韵，回味着那段史记。与白水最早亲近的是西汉廉吏召信臣，他是白水的知音，白水是他的琴弦。流水遇知音，琴弦奏和鸣。召信臣和白水相逢，二者就心有灵犀，演绎了一曲千古离骚。白水成就了召信臣，召信臣更感恩于白水。从此，他在汉家的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瞬间，让我们至今缅怀仰慕属于他的华章。
02
双手迎奉过汉家的威严调令，召信臣叩谢皇恩，走马上任南阳郡太守。他毫不畏惧于丝竹乱耳，案牍劳形。他审视着南阳郡，宵衣旰食，孜孜矻矻，一步步用心丈量。他深知自己所处位置的重要，所治的郡下，南屏障荆襄，北控制汝洛，处宛襄轭道，为交通要冲。境内水系众多，是汉水、淮河水路与关中来往孔道。这是汉家把千斤重担委任于他，也是对他的信任恩宠。他倍感干系重大，也知道这是他的无上荣光。可他没想到，他在南阳郡的勤政爱民本分作为，为他赢得了父母官楷模的声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他应该做的，也是必须做的分内之事。他关注民生疾苦，奔波四野，把南阳的地势态貌、山山水水、沟沟坎坎，了然于胸。他筹划施政方略，兴修水利，以水为笔，勾勒了一篇永垂史册的画作。
在某种程度上，他和秦朝蜀守李冰一样，王朝的一纸任命，促成他们以治水用水能吏的态势而流芳千秋。李冰的“深淘滩，低作堰”、“遇湾截角，逢正抽心”的理念，至今还被奉为是水利工程的圭臬。很显然，召信臣一以贯之，深得其衣钵。他在白河西南处，立沙围堰，沙堰因此而得名。沙堰四门石碣，南门为“囊沙遗踪”，藉此纪念召信臣，起水门，联通唐、白河水系，达到“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的旱涝保收的局面，使之成为“满目江南田，万顷稻花香”的丰饶沃野。
在邓州西的湍河水系，拦河筑坝，钥湍水为库，设六门分水出。以六门堰和钳卢陂为最，形成凹地沟渎为陂塘的“长藤结瓜”的灌溉系统，集排涝蓄水于一体，规模宏大，使“穣县、新野、涅阳”三县，近二百里，享用水利之便。有民谚传唱，“打开六门堰，鸡狗不吃不白饭”，以此赞誉南阳“万古粮仓”，富甲汉庭。
为规范用水，以防分争，召信臣“为民作均水约束，刻石立于田畔”。他把自己的执政理念随着万物生命之水，滋养南阳大地。他“躬劝耕农，出入阡陌，止舍离乡亭，稀有安居时。”他务出俭约，斥责奢靡，严慈相济，一身正气，光风霁月，其化大行。南阳郡自此吏治清明，郡以殷富，成绩斐然，居国前甲，百姓亲呼为召父。
我在这个雾霾涌起的冬季，行走在白河古道，我能感受到冰寒深处的温暖，在我骨子里有我对圣贤的敬畏和向往。尽管召父渠早已荒芜，甚而至于多年后无法想象，它以何种方式消匿在岁月的长河；白河也改道西去，剥离了沙堰的腹腔，渠废毁，水枯竭，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对召父的深爱。
在沙堰召父渠东边，现树立一座白色的召父石像，召父右手攥握一柄长锸，左手执持一纸书卷，信眉仁慈，微笑着目视前方，关注着这片他曾经丈量过、开垦过、深爱过的土地。历史可以远去，时光可以老去，沧海桑田变换，帝王将相兴衰，而召父的形象就这样一代代流传下来，鲜活在人们的心中。我似乎一下子穿越到了汉朝，白河水浇灌着稼穑，霞雾溪上云蒸霞蔚，蔚然大观，一片祥瑞。这位长者，步履匆匆在白水之岸，思索着，深情着，眷恋着。就是这一道道的坡坎，就是这一洼洼的乡田，就是这一渠渠的活水，组成了一帧帧生动隽永的汉时盛景，书写了一页页励精图治的汉时雄风。
水润五谷丰，渠流召父声。
03
溯史而上，明清看北京，宋时看开封，唐朝看西安，两汉三国看南阳。
南阳太厚重了，驻足于南阳大地，不经意间，你的脚下就会踩到一片片汉砖汉瓦；稍加留心，你触及的地方就有风起云涌的一卷卷汉赋长韵，如无言的歌，舒展的旗，引领着你，惠泽着你。
公元31年，光武帝刘秀任命杜诗为南阳太守。杜诗治下的南阳，较之召父所辖的南阳，已经情况迥异。此时的南阳贵为帝都帝乡，光武帝的功臣名将二十八宿，多出自南阳，个个战功显赫，身居要职，加上皇亲国戚，不计其数，且田宅愈制，权贵横行。
一介史吏的杜诗，执政为民，种德立命，善于计略，“以诛暴立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绝不姑息迁就。鉴于郡内多富豪，他力行节俭，崇尚素朴，使南阳郡得以政通人和，吏治清平，民风淳朴，百业兴旺。
白水是高贵的，杜诗是自信的。杜诗和召父齐名，得益于白水，他像三面环抱宛城的白水，偏西南流淌绵延，久久长长……以水为要义，杜诗扩写了召父的文章。他周行历览，疏通河流，复修六门陂，增陂堰至三十一处，拓阔钳卢陂，引刁水，连唐堵堰，接柳渠，通贾堰，使诸水联网，钳卢陂成为堪比关中郑国渠一样的水利枢纽工程，功追召父。
杜诗修的堰陂，被人尊称“杜母堰”。汉时赋兴，科圣张衡作《南都赋》，其中就有描述南阳灌溉的盛况：“于其陂泽，则有钳卢玉池，赭阳东陂。贮水渟洿，亘望无涯……其水则开窦洒流，浸彼稻田。沟浍脉连，堤塍相輑朝云不兴，而潢潦独臻。决渫则暵，为溉为陆。冬稌夏穱，随时代熟。”
04
我曾踯躅流连在汉冶村，渴求能有一把汉时长剑，陪我游侠天下；我也曾无数次幻想汉时冶铁制武备的情节，飘忽出入我的梦境。我每次都失望而归，那遗址，那遗迹，炉门，火膛，残渣，废料，已经荡然无存。
我遥望城南的白水，在水和天际晕白相接之处，我倾听杜诗在讲述着自己的胸怀，他太爱白水了，也太了解白水了，以至于把他的思想和精神融入了其中。让水为他代言，让水为他修身。他眼前是春秋战国的“惨如蜂虿”的铁矛，他眼前是汉时武备的冶炼中心，熟视岂能无睹，亲近方才心动。嘘牛而耕，曝背而耘，哀民生之多艰。他心急如焚，披肝沥胆，苦思冥想，望着河水前仆后继的涌流，他豁然洞明，一个心声响彻天际，踏歌而来，“水排”就在他脑海里诞生了。而恰恰是这样一项发明，把冶铁技术推向了极致，鼓风铸铁造农具，极大的惠及了农耕生产。就连张衡的浑天仪制作，也或多或少的从“水排”中得到启示。
杜诗用自己心中的一把尺子，敬神明，和天地，济苍生，福祉南阳。南阳是幸运的，以太守杜诗为荣耀。南阳是幸福的，有衣食父母护佑着。南阳人淳实，知恩感念，掏心窝的尊杜诗为高堂。
“前有召父，后有杜母。”这便是父母官的来历，缘于南阳，绵延传颂下来。元好问在《南阳县令题名记》中由衷赞叹道：“为县难，为南阳尤难。由汉以来，千百年居是邦者，不知其几何人？独召、杜有父母之称，其余则有问姓名而不知者，可谓尤难矣。”可敬的是元好问在南阳为官六年，以召、杜为镜，正衣冠，减赋税，为民请命，祈福菊潭上，不负父母官之名。内乡县衙三堂前的那副对联，更是对地方父母官操守的深刻认知：“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杜诗因其一生淡泊，两袖清风，廉洁奉公，无田宅私产，竟“丧无所归”。我读《后汉书》，每每至此，就禁不住凛然肃敬。
05
我多年前写下这点文字，丈量父母官，怎么个尺寸，怎么个度量，没人能告诉我一个准则。其实，我心里也没个底儿，因为这原本就无法用文字和笔墨来说明白的,又何谈丈量呢？只不过是人民心中有杆秤，秤砣几斤几两，也不是一句“衙斋卧听潇潇竹，疑是民间疾苦声”就能体味出的。
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我在想那“物”呢，究竟是“何物”？
图|作者提供
--End--
作者简介：江河在宇，礓石河畔，散淡之人。读书写字，寄情山水。偶有文字一二，慰藉思绪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