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天敏:昭君永失望月楼 十
昭君永失望月楼 十
文|张天敏
隆冬的北国草原,迎来了一场白茫茫的大雪。
清早起来,门外搓棉似的雪花片,纷纷扬扬飘落。粉玉的草甸上,偶尔有草尖露出来,只显点滴的墨迹。树林爆满了银花,有小鸟去登枝头,还没落脚即碰洒一层粉雨。溜平的雪地,任性的白过去,似要把世上万物全部清零,一切都返入原始的宁静。
昭君看见雪,年年冬季飘洒的雪,此时很有新意。因为她聚集多天的心情,得到了一番清洗,变得净洁,淡然起来。
侍卫已回来半月了,收藏好的成帝汉诏,也没被胡人发现。眼看快要过年了,部落里静悄悄的,留着大段的静好时光。在这之前昭君过的什么日子,简直像一只惊弓之鸟,整天防着房前屋后,连房子的毡缝都小心缝裢好。仍怕自己的色相招灾惹祸,又把锅底灰抹到脸上,把头发扎一撮散一披,把弯月眉可劲儿往下耷,说话大声小气,扮着暴戾泼妇的样子。同时还在枕下搁刀具,藏棍棒。
没想到这些麻烦都在小单于的刀下了结掉。她有些懵,自己那么反对小单于杀人,可又享着他杀一儆百的环境。门前的雪悠悠地扬洒着,把部落里的邪气掩深了,让所有的烦忧无存。
腊月中旬,积雪仍没化掉,还冰封着大地,天又下了一场大雪。这一下就是三天三夜,雪在空中没完没了地飘洒,漫无边际的原野白得好怅然。地上积雪几尺厚,脚踏下去,雪层即围住大腿,拔出腿来,人又拽倒下去,走不了多远,人就变成了雪球。自从下雪以来,部落里没有水,也去不了湖里拖水,多数人家在吵嚷,有的吵着毡房被压塌,冰雪洒到了屋里。小单于领着几个大臣把仓里毛毡拿出来,让弟兄们拿去补破房。这边刚补好,那边又有人吵着肚子饿。腊月间遭遇到冰天雪地,没人出去抢东西,家里存的东西就吃完了。圈里的羊也没草吃,饿得咩咩叫。雪原上的宁静被打破了。
昭君看看吵嚷的,大多是平时不常见的老年人,她想这些人都谁的家属,应找户主生办法,如果户主解决不了,就应该开仓放食物。但她不想对小单于提议,喊来梅侍卫去建议。梅侍卫去跟小单于说了。小单于说等天晴了再去弄吃的。说话不及,听见北边包房里传来惨烈的人号声和马嘶声。昭君没出门去看,只等叫声停下来后,侍卫回来说:是最北边包房里饿极了杀了人,另一户杀了马。昭君吓得心往下沉,问杀的什么人,侍卫说杀了个老头儿,一家三个光棍汉,把最老的杀了吃肉。昭君说:去传小单于火速过来。
小单于进来了,脸上汪着笑。昭君却落脸不放,眼看着别处,问:你部落里又杀人吃肉,你想把他们往狼国还是狗国里领啊?
小单于说:他们饿极了吃自家的人和马。
饿极了你开圈开仓啊,那么多羊留着干啥?吃人肉,那还是人嘛?
仓里存的肉干,是为你我备的,他们可以去打猎,不能吃国库。
你先去把杀人者打几鞭子,并下令埋葬老人,不然人吃人的恶风会兴开。
小单于跑到了部落北边包房里,揪出杀人者,先是扇脸,然后一脚踢倒雪地上,扬起马鞭啪啪抽挞起来。杀人者在地上滚着叫着,身上沾满的雪渣,成了白人。小单于指着他,下令立即埋人。小单于又去揪杀马者,罚跪雪地上到天黑。然后往昭君这边来请功。
昭君已领着邻居围到仓库门前,喊臣民们来领食吃。
小单于一听,不干了,挥起鞭子甩得山响,瞪着眼说:快离开这,不离者杀头。
人哧溜一下散了,夹着膀子各回各家。
昭君说:汉朝人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不养,到用时他们怎么给你卖命?你先开仓放肉干,救几条命,随后再杀羊分肉。
小单于站那犹豫不决。
昭君对侍卫耳语,侍卫大声喊:我王发吃的了,快来领啊。部落北边过来几个人,跋涉着积雪,像包袱一样连滚带爬移了过来。也有人探头包房外,不知是畏寒还是怕人,只挤着眼瞅,却不出门。
小单于开了仓,往外扔了几块半仄羊排,又扔了些牛肉干,然后赶紧关住门。笑着对昭君说:今晚你得做下我吃的香面条饭,也留着门。
昭君没理睬,转身回到毡房,觉得心里宽敞了许多。抬眼看看远处,白茫茫然的草甸净得纤尘不染。偶尔有小鸟从雪地走过,留一行细小的爪印,好像汉朝的文字,叫人着迷。
文字勾起了一件秘密的心事,昭君想起元帝驾崩后,是否留下诗文或简书,宫里是否有细心人存留下来。想到此,内心涌出很多话,想找梅侍卫来聊家常。她喊来了梅侍卫,另一巫术侍者正和玉门关老妈在一起,听见这边喊,也过来聚堆儿。昭君觉得都不是外人,招呼大家一边围炉烤火,一边拉家常,然后等着喝羊肉汤。
几个汉家女人团聚一起,跟亲姐妹一样热呵。昭君专意把秋天晒的干豆角放到羊肉汤里,玉门关老妈拿了一小包萝卜干和花椒壳,说:汤里还缺汉家常用的料品,我在这快二十年都没见过葱花,你看他们只知吃肉喝酒,哪知咱汉人做饭的味道。这胡人一到冬天,个个夹着膀子,清鼻涕长流,有几个没冻烂脚,冻肿耳朵的,叫我说就是一群蠢猪。
侍卫说:有好多人都没见洗过脸,脖子里起灰圪痂,好恶心哟。
昭君说:咱们既然一起生活了,就带动他们学些文化,一起进步。
木柴火上的铜鼎锅传热很快,汤很快煮沸了,味道飘散出来,满屋都是香味。昭君怕香味引来小单于,压了下火苗,一压湿烟沤了起来,屋里浓烟呛人。老妈把锅盖捂上,退出两根木棍,叫慢慢炖。
昭君问:梅姐去了长安,听到汉宫有啥古经。
侍卫说:元帝驾崩前一直往这写绢,吃睡都没精神,不久病卧龙榻了。
昭君问:元帝驾崩那年高寿多少?
四十二岁,比前两朝皇帝寿高多了。
元帝身后肯定留有诗文,不知有人收存没?还有过去旧朝的妃嫔们,是换了茬,还是发落哪儿了。
新成帝刘骜登基后,过去未央宫就荒了,现草木半人深,住着几个写志的老吏,也没有侍奉者去料理打扫。成帝把十八岁以下的妃子留下来,又委派官吏广招天下美女去了。划走的妃子们有不少去了寺院。有在路上想逃跑的,被当场砍了头。还有的刚宣布出宫门,就饮毒自尽了。
昭君心往下沉着,问:没一个能归还老家,好可怜呐?
侍卫说:若谁提了归家的话,就被赐了毒酒,所以想家者有不少上了吊。
另一侍者问:皇宫自有皇规,凡跟了皇帝的女人,都不可以再嫁。如果回到老家者再嫁了怎么办,只有一条死路。
昭君忽想起一件事,问:你回宫里见到我弟没,他现务何差?
侍卫说:没见到,听说元帝正想封他为侯国,在你弟来匈奴那些天,元帝就撒手去了。
昭君忽然起了灵验幽通的神秘感,她问巫师侍者:你说这是否命相,怎么刚把信书托付送达,他就走了?
巫者闭上眼,双手合十,默念着什么。接着泪水溢出,她是感恩昭君终于相信于她,跟随陪伴几年了,人相对,心隔墙的,她保留着自己主见,从不越位。此时昭君请示她,非常感动,默念了半天,说:元帝只因重看嫱妃,不惜失龙态,患相思,你离长安日,他即掉魂时。
昭君的心继续往下沉,问:元帝墓葬何处?
侍卫说:好像在长安郊外。
昭君低声说:有朝一日回汉去,定要凭悼故人魂。
老妈头跟拨浪鼓一样摇着,说:这条路不好走,除非你当上大王。
侍卫说:按王后的能耐,当上匈奴国王,所有人都有出头之日了。
昭君神秘的看看门外,扭过脸来小声说:我正想学骑马,争取回汉归家。
过了五六天,风息雪停,稚嫩的太阳慢慢出来了,昭君坐到门里头做针线。忽听散乱马蹄声,转眼已到眼前,慢慢分开两排,八字成行站立门前。昭君心里很感别扭,猜不出是啥来头,却感知不会有好事临门。门外有个副首领,名叫阿斯木图,官职也是贤王级有,此人亮出了一块皮纸,接着宣诏。昭君耳内嗡嗡乱响,头懵起来,不知这帮人的野蛮底线究竟有多深,会做出怎样的无礼与无耻。只听雷鸣般的宣旨声:匈奴将举办王嫱移登阙氏(新王后)的大典仪式,接诏!
昭君按着内心的火,力争:汉宫没批文,怎好随胡礼。
小单于说:汉诏早拿回来了,匈奴由不得叛逆。
昭君说:谁见证汉诏已到。
人群闪开一小道,两名青年胡人把梅侍卫押到人前。昭君心里格噔一声,细看侍卫,胳膊软耷,顺手流血,头低垂下去,身子软塌塌的支不起架,且一直瑟瑟发抖。昭君已猜到八九,胡人肯定刑逼过侍卫,她心疼这位苦奔长安的可怜大姐,不忍让她再受皮肉之苦。她白着脸,两眼寒光暗烁,上前几步,接过了圣旨。胡人这才放过侍卫。
侍卫一离开胡人的手,就像空麻袋一样软塌到地上。昭君赶紧扶她起来,挽进包房,一边落泪一边为侍卫擦伤,一边细问事故过程。侍卫抓住她手,惊惊乍乍地说:玉门关老妈不是东西,把你说的学骑马回汉,透出去了。
昭君听后一惊,无奈地瞅瞅门外,灰白的草甸,隐约可见远处雪坡银浪,无边无际地混沌。她感到这冰玉雪白的大草甸并不纯洁,人也不像自己想得那样简单。她感到自己的无助与无奈,像一只孤鸟被塞进了笼子,从此失却自由,失掉女人的贞节与尊严。(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张天敏,中国作协会员,河南邓州市作协主席,鲁迅文学院作家班结业,邓州市文化馆专业作家,南阳市第三,四届人大代表。著有长篇小说《女人桥》,长篇历史小说《张仲景》,长篇网络小说《情人山庄》,小说集《半醒》。散文集《逝梦的河》《流年》。发表出版作品共计三百多万字。全部作品被中国现代文学馆及各大院校馆藏。其个人资料由中国作协编入百度百科,并录入《中国作家词典》《河南作家词典》《南阳文化丛书》《南阳作家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