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谱》里的冀中方言
梁斌的《红旗谱》出版后,作家名声鹊起,作品洛阳纸贵,拥有广大的读者。后来,小说又拍摄成电影,普及全国,受众更多。当年的文学评论界,对梁的这部作品齐声叫好,茅盾代表组织对之有一段评论,我读过后想,茅盾是大作家,在极左年代,没跟着叫好声人云亦云,而是分析作品的艺术特色。他在1960年的一篇长篇论文中说:“从《红旗谱》看来,梁斌有浑厚之气而笔势健举,有浓郁的地方色彩而不求助于方言。一般说来,《红旗谱》的笔墨是简练的,但为了创造气氛,在个别场合也放手渲染;渗透在残酷而复杂的阶级斗争场面中的,始终是革命乐观主义的高亢嘹亮的调子,这就使得全书有浑厚而豪放的风格。”茅盾的评论,抓住了《红旗谱》的特征,也是这部小说在一个时期受到读者喜欢的原因。梁斌欲以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的气概,写一部史诗,讴歌党领导的农村中的阶级斗争。这部小说,是党史、革命史、农民运动史,也是冀中的社会史。我注意到,民国时期,政府在农村收割头税,一头猪一块七毛钱,这就是屠宰税。小说第32章,老驴头杀猪,大贵寻逃跑的猪的情节,写得很精彩。这是生活给予作家的材料,是珍贵的社会史料。作家在构思人物时,要贯穿一条正确的政治路线,主要人物的语言,有时免不了书面语、学生腔,在写到农村和农民的生活时,则完全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
这部小说,我小时候读过,对主要人物和情节还有印象。前几年,我又读一遍,留下印象的主要是社会史料。小说对冀中方言的运用,尽管比较节制,但人物一说方言,故事立马生动;因此,我在思索文学创作中的方言问题。
茅盾指出小说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又不借助于方言”,是看到了梁斌在叙述故事时对方言的节制使用。梁斌谈创作体会时说:“用过于狭窄的地方话写文章,会影响读者面。但是地方话可以加以改造,尤其对于有音无字的语言,要注意改造,对于烦琐的地方话,可以洗练。”小说如完全用冀中方言,限制了读者的接受层面,也使小说显得“土”,作家不愿走这条通俗文学的路;而要完全不用方言,作品的特色就黯淡。重读小说,我感到,梁斌并没有成功地解决这个矛盾,整部作品的语言不协调,口语和书面语分裂,他主观要改造的地方语言,还是留下人工的痕迹。
我推敲几个段落,认为凡是他完整运用方言的,人物的形象和故事场景就丰沛有生气。
“大侄子,我有个话儿想跟你说说,听呢算着,不听扔在脖子后头算了。”朱全富对朱老攻说的这句话,有“听呢算着”过渡,人物的语气全出,整个句字就紧密且有节奏。这是成功的文学语言。
小说多次出现“出水才见两腿泥”的谚语,这是刻画朱老忠性格的典型语言。通过这句不经意说出的谚语,可洞察人物的内心世界,知道朱老忠对“实践”的戮力坚持。北方话、河北话、冀中话,属于北方语系。在发音、声调上,冀中话与晋南话有区别,字义却是一样的。小说第4章:“第二天一扑明儿”,“扑明儿”是天刚亮,纸窗灰色的亮度。冀中、晋南的农村,都是这样说。在表达真实的感觉时,梁斌还是用方言,没有采用书面语言。句子中的关键词嵌入方言,使语境发生变化,是塑造人物的元素。这一章里,运涛对他娘说:“我忙时种庄稼,收拾梨树,闲时上机子织小布儿,还是够嚼用的。”人物的对话采用方言,作品中的人物就活了。重读小说,我才发现,河北、天津农村,男人也会织布,而且很普遍。在晋南,至少在洪洞、临汾一带,从不见男人织布。我看过一位高层领导的讲话,领导在退下来后自述身世,说他十几岁时就在家里织布,是吃过苦的。他的家,就在天津市辖的农村。
《红旗谱》里的冀中方言,我一一标注,作为一种风俗史、社会语言现象,进一步研究文学作品。
第8章,冯老兰“着急败打地说”;“又从人群里蹦出一个人来,醉倒马杓地走上来”;第24章,“大娘亲手捏的送行的饺子”;第30章,“要是别人,听庆儿娘卷了他一阵子”,等等。“醉倒马杓”,从字面就可想象人物的形象。说饺子是“捏”,骂人是“卷”,和晋南方言是一致的。
小说的主要人物运涛,只要回到村里,与亲人说话,就是方言支撑他的性格;要是开会讲话,就变成了政治文件中的语言,无法转换。这样,小说中的人物在整部作品中就出现戏剧性的效果,本色和“表演”的不协调,影响了作品的艺术价值。
说来好笑,重读这部作品,我认为写得最成功的,是第47章,保二师被军警包围封锁时,冯二狗和江涛的对话。冯二狗这个可怜的农民出身的军警,他的命运在作家笔下展示,是作为艺术品的作品中的精华部分。
我业余时间研究孙犂,把孙犂置于一个文化群落,观察他周围的作家的创作实绩,并要找到为什么与孙犂同时期的作家,到了后期再没后劲儿,而孙犂为什么“暮年诗赋动江关”?《红旗谱》草创,梁斌曾请孙犂看过部分稿子,孙犂曾对他提出自己的看法。但是,两位作家的修养、审美观不一样,我没看到孙犂的详细读稿意见,只是感到他在尽朋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