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洗 澡
洗 澡
大年三十晚上,窗外,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呼啸、爆炸声,烟花直窜夜空,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硕大而绚丽的花。
一鸿和他父母洗完澡后躺在沙发上看春节联欢晚会。我正在厨房有条不紊地收拾、整理。外婆将包袱归置卧室里。她是一鸿下午接来城里的,由于走得甚是匆忙,满面风尘仆仆。
这个时候,外婆坐立不安,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蹒跚地走到卫生间门口,手扶着门框,低着头用那只粗糙的右手扯着衣襟,像个受伤的小孩不知所措地嘟着嘴。一鸿扭头看见外婆这般情况,立即问道:“外婆,你怎么了?”
外婆嘟囔着并用纸巾擦拭嘴角(她曾患过面瘫,后来时常流口水)压低了声音:“要过年了,我想洗个澡。”仿佛身染尘埃便是极大的罪过,格外讨人嫌。
一鸿笑道:“噢,我当啥事呢,那就洗呀。”
一鸿欲起身,但转念一想,自己是个男人,唯恐诸多不便,便转身对他母亲说:“妈,你去帮外婆开一下淋浴和浴霸吧,顺便帮她洗一下澡。”
他母亲嗑着瓜子,目不转睛地望着电视,漫不经心地说:“洗澡这么小个事,还用我帮忙?让她自己洗吧。”
外婆一听,犹豫不决地站在卫生间门口,好半天都挪不动一步来,沮丧地喃喃自语道:“完了,那么高档的卫生间,我哪用得来啊?洗还是不洗?”
他母亲回过头来,朝自己的母亲翻了下白眼:“大年三十,大家都忙,你就别添乱了。明天中午洗吧,温度高点,不会伤风感冒。”
外婆使劲摇头,说:“不行,明天就春节了。”
农村老家有一习俗,大年三十洗膝盖、洗脚,后来衍变成洗澡,洗尽旧年尘埃,来年干干净净,虔诚者定会拥有幸运、孝顺、和气之说。
我收拾干净厨房,走到客厅,看见外婆还忤在卫生间门边,便问婆婆:“妈,你还没给她洗啊?”
“都活了七、八十岁了,澡都不会洗了咩?不用管她,她自己能洗,你忙你的事去吧。”他母亲依然嗑着瓜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然后,哈哈大笑。
我听后心寒至极,一鸿耸了耸肩,表示一脸的无奈,看了我一眼,“可儿,要不……”
我明白他的意思,不用他说,我也会帮老人洗澡。
于是,我把外婆搀进卫生间:“外婆,慢点走,小心地砖湿滑,我帮你洗。”我顺势关上门,打开浴霸,调试水温。
瞬间,窄窄的方寸里,浴霸透着暖暖的光影,剔透着一颗玲玲心,揉进一匹素年锦时里。天然气刚打燃,水还有点冷,它们缓缓地顺着花洒喷涌而出,滚在地板上,溅在身上,直到水暖,外婆开始慢慢地脱衣服。
外婆被臃肿的棉衣束缚着,每脱一件都格外费劲。我担心她摔倒,索性自告奋勇地帮她脱。一件又一件的衣裳,泛着一阵又一阵的酸腐味,不知道外婆有多久没有洗过澡了。我只是絮言浅笑,没有皱一下眉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厌恶。此刻,眼里映入的是外婆裸露的身体,这一惊人的发现使我呆了!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原来,人老后,在时光面前便是一件麻布衣裳:粗糙的皮肤泛起褐色的褶皱,包裹着瘦削的骨架,脊梁已经变成弯弯的桥了,淌过子孙后代的岁月。银色的发稀落落地耷拉在耳际上,像一抹雪轻叹那无处安放的青春,令人不敢轻易碰触。
因为,衰老是光秃在世间百味里的一丝怅然。又或者是那总在不经意间落入黄昏时的一孑孤影。拾起来的那一笔光阴,无论如何也挡不住日渐的惆怅与荒芜。耷拉的脑袋睹见昔日柔滑的肌肤这般模样,一定是惊愕的表情。肚子和乳房松松垮垮,仿佛古老的咒语深植于光阴的背后,休想挣脱风烛残年的谶言。
噢,上帝啊,这是一盏暮落清瘦的残灯,曾经点亮黑暗的黎明。这是一隅残影蹉跎的土地,也曾经蝶影翩迁的丰腴过。
水色氤氲,弥漫成一个梦幻的童话王国。她站在淋浴的正中间,即使花容已折颜,我也耐心地给她梳洗那头银雪,我看见一朵凋谢的花瓣,诉说着往昔的烟云黛青。于是,轻轻地搓洗着,深邃的水珠黑沉着脸,外婆绯红了一片云霞。
我关切地询问,“外婆,水温合适不?洗头的力度行不?”
外婆侧目含笑地说:“洗着好暖和、舒服。”
我也满怀地笑了笑,哪还顾得上衣服、裤子是否溅湿?
“可儿呀,你良心真好,一点也不嫌弃我这老不死的。乡下阴冷,哪有这里舒服呀,冬天实在不敢洗澡呢。”外婆的背已经驼成一道峰了,只得弓着腰,任由我给她洗。
我知道,在乡下,偌大的屋子,到处漏风,冬天洗澡,的确不是件易事。倘若要洗澡,得事先找好毛巾、衣服、香皂、拖鞋。然后得在大灶上添一堂的柴火,狠狠地烧一锅热水,备置一个大木盆子,一瓶灌满开水的壶,还得舀半桶冷水备着。洗澡时先将开水倒进大盆,再兑进适量的冷水,然后跳进盆子里快洗。因为天寒地冻,房子不保温,烧好的水要不了多久便冷了。如果你再慢条斯文地搓身上的老泥,就有可能冷得发抖,极有可能感冒。
洗净了头发,我便帮她擦洗身子。温热的水顺着她干瘪的脖子缓缓地往腿根流,我的手指轻轻地抚着这苍老的身体,心想:眼前这个老人,可是婆婆的亲妈呢。婆婆对自己的亲妈如此冷淡,漠不关心;对自己的女儿,可谓百依百顺,要啥给啥。真是上下颠倒,匪夷所思。我可不能学她的样!
此时,外婆裹在香气袭人的泡沫里,在迷幻的水雾中,隐隐约约像一座浮雕,如此的圣洁,与肮脏、腐败毫不相干。外婆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说:“可儿,也只有你肯帮我洗澡。之前我去你三姨家,想洗个澡,也没人肯帮我一把。你小姑子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正眼都不瞧我一下。”
婆婆和小姑子果然一脉相传!我立即说:“外婆,以后你想洗澡了就来我们家,我帮你洗,好吗?”
不知是热水还是泪水,转瞬淌了外婆一脸,伤心地说着,“你们外公去世得早,我一个人拉扯这么些子女,本以为可以安享晚年时,却是这般模样。”
外婆一生无子,只得三个女。为此,她独居在那栋风雨飘摇的老房子里,一个人生火煮饭,一个人吃饭,冷冷清清如萧索的冬天,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幸养得有几只鸡,一只老狗作伴。她老是说,趁着身子还能动弹,得多干点活,不然混吃等死讨人嫌。于是,她总是拖着重重的锄头,到地头里干活,种各种菜、玉米、花生、红苕,还种点棉花,收获后拿给各个子女孙辈。这不,我们家用的棉被便是外婆亲自种植采摘的棉花做成的。
我想起了我的父母,在我奶奶瘫痪以后,日复一日,毕恭毕敬地侍候奶奶。每到吃饭时,父母便把做好的饭菜一勺一勺地吹冷了再喂奶奶。奶奶脏了,尿了,母亲就烧水替她一遍又一遍擦洗。奶奶卧床多年,身上总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从没患过褥疮,直到寿终正寝。
父母的身传言教,让我接受的教育便是家族崇尚的“品德高尚,孝贤为先;家庭和谐,关爱为基”的家风。因此,深信善待老人,方可安天下,这是多么朴素的道理。何况,谁没有个老的时候呢?
我如释重负地笑了,看着老人枕着一朵笑容,绽放开来……
窗外,烟花还在灿烂地绽放,喜乐的爆竹越发稠密了。新年,快要来临了。
作者简介:叶墨涵,蜀中女子,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国林业作家协会会员,江山文学网签约作家、社团副社长。从事建筑行业,业余喜好写作,作品散发于《山东文学》《辽河》《华东文学》《诗歌周刊》《散文诗世界》等期刊。崇尚作文如做人,虔诚、坦然、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