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他的离开,让我们瞬间分清了生命的主次
01
2007年,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了那样的生离死别。
没有长亭外,没有古道边,只有一夜之间,有的人,永远留在了昨天。
而真正的痛,是清醒而无泪的。
那天,我一个人先到机场等鹤铭的爸妈。
我甚至还能想着在机场找到药房,给二老买了一些应急药品。
陪同他们一起来的,是鹤铭的发小李川。
我们一起去深圳接鹤铭回家。
02
直到见鹤铭最后一面及永诀,我都没有哭。
那时候,心里靠着一种倔强在支撑,觉得自己要是哭了,就等于承认他真的离开了。
而且,面对晚年失独的宋爸宋妈,我不忍心哭。
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我机械地办理着那些与死亡相关的冰冷手续。
然后,看着鹤铭从一个185高大阳光的男人,变成黑色盒子里小小的一方。
我们抱着“他”回到了天津。
宋爸宋妈委托我给他选一张墓碑上的遗像。
那晚,我就住在鹤铭曾经的房间里,翻看他生前所有的照片。
每一张我都喜欢,每一张,都舍不得拿来当作遗像。
看着他没多帅,却眉眼表情都令我爱到抓狂的样子,你知道我在后悔什么吗?
后悔为什么没有像很多恋人那样,未婚同居,后悔没能跟自己最爱的人生下一儿半女。
03
我在22岁那一年明白,什么叫做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鹤铭走了,可是太阳照常升起,人生还在继续。
安葬好鹤铭,我在离开他家时,给宋爸宋妈长跪不起。
“以后,我可以来看望鹤铭,来看望你们吗?”
鹤铭不在了,可是,我不想跟与他有关的任何事物失联。
这一次,宋爸宋妈都强忍着没哭。
他们扶起我,提了一个要求:“这个家,随时欢迎你来,但,前提是你要好好生活,好好工作,不背任何思想包袱地去追求幸福。这是我们的心愿,更是鹤铭希望你成为的样子。”
我泪流满面地点头。
那时的我,根本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
但有一点我很确定,鹤铭走了,从此他的爸妈就是我的亲人。
我珍惜这世界上与他有关的一切。
04
回北京后不久,我大学毕业了。
远在苏州的爸妈召唤我回家。
我知道,他们是怕我留在北京徒增伤悲。
从前的北京于我而言,是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但现在,它是我和鹤铭青春与爱情的母乡。
我舍不得。
于是,我还是如约去事先达成协议的公司报到。
作为职场新人,忙碌与压力是人间解药,它们让我每天可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忘记失去的痛苦。
我的出租屋就在林大附近。
这样,周末休息的时候,我可以去林大的操场跑步,去鹤铭曾经带我去过的食堂吃饭,在他曾经上自习的教室里加班……
做这些的时候,我从来没觉得孤单,我觉得鹤铭还在陪伴着我。
05
2008年的春节,我先回苏州陪爸妈。
大年初三,我去天津看望鹤铭爸妈。
事先准备好太多的安慰之词,但见到他们,却都没有派上用场。
晚年失独的二老还没有退休。
令我意外的是,他们除了本职工作,还应一所高校之邀做了客座教授,每周去学校上两次课。
他们重拾年轻时打网球的爱好,参加了天津市老年网球队,经常去全国各地参加各种比赛。
他们拿出那些参赛的照片给我看。
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比鹤铭在时,更加充实丰富。
宋妈说:“我们没有一天不想儿子,可是,我们不想活在别人的同情和自怨自怜里,那样的我们,配不上想念儿子。”
想念一个人,也是要讲资格的。
06
宋爸宋妈的一言一行,都让我心疼不已,但更让我觉得有风骨有力量。
北京离天津很近,后来每逢节假日或者心情极为低落时,我都会去天津看他们。
每次见到他们,对我来说,就是一次回血的过程。
有朋友劝我,说如果你想走出过去,就不要跟过去的人和事有过多联系。
可是,我不想违逆自己的内心。
我不想忘记鹤铭,我想跟这个世界上任何还跟他有关系的人和事深度链接。
07
那些年,我有好几次去鹤铭家时,都碰到了他的发小李川。
鹤铭走后,他成了这个家里的半个儿子。
二老有任何事情,他永远随叫随到。
和鹤铭的内敛不同,李川一直都是个话痨。
用宋妈的话说:“只要小川一来,我们家就能充满欢声笑语。”
李川热心周到,包括对我这个鹤铭生前女友,也是关照有加。
他在天津海关工作,每次出差北京,都会绕路来看我,请我吃顿饭。
08
有一次李川喝醉了,给我打电话。
电话里,他哭得很凶,说想念鹤铭,然后讲了两个半小时关于他们兄弟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
讲到最后,他的酒也醒了大半。
他一直跟我道歉,说:“对不起,我知道不该打扰你,但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再没人能跟我聊鹤铭,他走了,我感觉自己好孤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也哭了。
是的。
在失去鹤铭这件事情上,我们的感受是相通的。
李川说得很准确,没有了鹤铭,我们的人生真的很孤独。
人生海海,可是那个对的人,那个可以让你随时可以跟他讲很多很多废话的人,并不多。
甚至唯一。
09
那也是自鹤铭离开后,我第一次向别人吐露,我们相识相恋的点点滴滴。
大家都忙,我不想用自己的悲伤往事去透支别人的时间、消耗别人的情感。
更何况,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所以,更多时候,我宁愿封印,也不想打扰别人。
还好有李川,让我终于可以放任自己一次,把那些往事拿出来晾晒。
鹤铭于我们而言,就是那个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
很庆幸,这世界上,除了宋爸宋妈,还有一个人,可以和我一起怀念、分享鹤铭。
10
2012年春节,我像往年一样,先是回家陪爸妈,然后大年初四去了天津。
到鹤铭家时,恰好李川也在,正在和宋爸宋妈一起包饺子。
鹤铭走后,我几乎离不开这个食物了。
每次包饺子、煮饺子,在热气滚滚中吃下它们,就觉得这世界上没有比饺子更具仪式感,更有烟火气的东西了。
每次我都会在心里说:鹤铭,这个你留给我的饮食爱好,真好,它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那天吃完饭,我们四个在客厅里聊天。
宋妈突然对我和李川说:“到底是上了年纪,现在我和老宋每次看到街上的小孩,就挪不动步,心都要化了,特别想去抱抱人家。”
宋妈的话,让本来还算温馨的空气当时就脆了。
我和李川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还是宋爸打破令人难过的沉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和你阿姨没事时偷偷琢磨过,你们俩,男未婚,女未嫁,要不要考虑一下对方?”
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有一天,劝我重新谈恋爱的人,会是鹤铭的爸妈。
面对尴尬的气氛,宋妈对我和李川说:“不管鹤铭在与不在,他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你们幸福的人,而你们也是年纪轻轻就经历至亲至爱离开的人,所以,应该比常人更懂得珍惜这个道理。”
11
那次离开天津回北京,是李川送的我。
这一次,他跟我说的不是鹤铭,而是他自己。
他简单直接地告诉我,鹤铭离开之前,他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虽然谈过两次恋爱,但也仅仅只是恋爱。
直到亲手送别了鹤铭,亲眼看到生命的脆弱之后,他变了。
他想到了结婚,想要生两个以上孩子,想要过像大多数人那样鸡毛蒜皮的日子,想用一种最真实琐碎的生活对抗生命的虚无。
“希望有一天我走了,我的儿女们会在清明节时来看我,对他们的孩子说,这是你们的爷爷,他是个话特别多,还有一点洁癖的人……”
李川说这句话时,我泪崩了。
五年了,我没有一天不耿耿于怀鹤铭的英年早逝。
可是,宋爸宋妈的建议,还有李川对生活朴素至简的向往,令我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同鹤铭相比,我们都是幸存者,我有责任和义务,重启生命与生活,尽最大可能地让它生动丰饶。
否则,老天给我这些余生有何意义?
12
那次之后,李川连续三个周末都来北京找我。
而且每次来都做同一件事,请我看时隔15年后,重新上映的《泰坦尼克3D版》。
第一次重温这部片子,我从进影院开始,眼睛就一直是湿的。
第二次,我在想:如果鹤铭还在,陪我一起重温这部经典的人,是他该多好。
第三次,我没哭,认真重温了这部片子的每一个细节。
而让我潸然落泪的,不是船沉时罗丝和杰克的生离死别,而是影片结尾处,90岁罗丝的那段喃喃自语。
13
走出影院后,李川请我喝咖啡。
在咖啡店,他拿出手机给我看。
电影已经看了三遍,他居然还录了一段视频继续让我看。
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说:“15年前看这部片子,被他俩的一见钟情和生离死别感动,但现在看,最感动的,却是这段。”
我看了一眼,他用手机录的,也是影片结尾处,老年罗丝的回忆。
那一段,罗丝没有说自己有多么怀念杰克,在心底多么爱他这些话。
而是说她结了几次婚,爱过几个人,生了几个孩子,走了世界多少个地方,她的一生怎样的快乐和有价值。
李川说:“杰克的死,是为了罗丝的生,她是那样珍爱杰克换来的生命,所以让自己的一生都快快乐乐,轰轰烈烈,一直到九十岁。”
然后,他话锋突转:“晓莫,生命来来往往,来日并不方长,如果可以,我希望余生能和你在一起,一起组建家庭,一起照顾鹤铭的父母,一起面对生命的无常……”
14
李川的话,对当时的我来说,的确很有说服力。
我何尝不想重启人生,何尝不想为故去的鹤铭活出两倍的精彩。
可那时的我,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次拥有爱情。
是李川的表白,让我突然看到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
他和鹤铭是两种性格,但他们本性都很纯良。
不管这是命运的安排也好,作弄也罢,我们想好了,顺应天命,不辜负本心和活着的每一天。
就这样,我在2014年春天嫁给了李川。
没有盛大的仪式,只是请双方父母还有鹤铭的爸妈一起吃了顿饭,拍了全家福。
结婚半年后,我跳槽到天津一家外企。
2015年冬天,儿子小果出生。
守着那样一个鲜活的小生命,我和李川都热泪盈眶。
他说:“真想念鹤铭。”
我说:“我也是。”
在我和李川之间,鹤铭不是我们的禁忌。
相反,每当遇到很多快乐的事情,甚至只是看到春天的第一朵迎春花开,我俩都会感慨:“如果他还在,多好。”
李川有时想他了,就会开着车,带我去他们小时候玩耍的地方走一走。
而我心情低落时,他就会带我去林大校园逛一逛,去吃一碗食堂的馄饨。
鹤铭于我们而言,从来不是一个死去的人,而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15
我们住的小区跟宋爸宋妈只隔着两条街。
退休后依然被返聘的他们,每天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小果。
一到周末,二老就会来替我公婆的班,帮忙照看小果。
两个人商量着今天要带小果去哪儿晒太阳,给他念什么书,做什么好吃的,争论着小果喜欢他俩谁多一些。
我超级喜欢那样的画面。
它让我觉得生命、活着是如此坚韧美好。
我佩服所有能把悲痛反刍成力量的人。
16
2017年,女儿小双出生了。
因为公婆身体不好,而我爸妈每次来天津都会水土不服。
于是,早在小双出生前两个月,宋爸宋妈便跟单位彻底办理了离休手续。
潜心研究了一辈子工程力学的两个高级知识分子,一头扎进科学育儿领域。
小双是他们一手带大的。
照顾生活,教她礼仪,爱而不溺,常常引来小区里其他家长的求教。
而面对外界对我们家这种复杂亲情关系的一些议论,我们向来一笑而过。
而一个人彻悟的深度,恰等于所受痛苦的程度。
鹤铭的离开,让我们瞬间分清了生命的主次。
我们活着,在意的不是别人的目光,我们最在意的是有生之年的每一天,有没有对得起“活着”这两个字,敢不敢于有情有义。
记得小双第一次会叫“爷爷”时,刚强了一辈子的宋爸泣不成声。
他给我和李川发微信,正式表达感谢:“如果没有你们,我和老伴这辈子断然体会不到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是你们,让我们的生命圆满而美好,让我们即便这把年纪,还有向天再借五百年的豪情壮志。”
文字后面,是三个拳头的表情包。
那条微信,我和李川留存至今。
每读一次,内心的震动与感动都是崭新的。
17
就在今年5月30日,国家放开了三胎政策。
搞笑的是,我同时收到六位爸妈发来的这条新闻链接。
甚至,公公婆婆还发来了几个孩子名字供我参考:李晓、李欢、李森……
事实上,我们一大家子都不是“多子多福”理论的支持者。
可是,经历了鹤铭这件事,我们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孩子、花朵、太阳、春天等等,与生命力相关的一切。
18
那天,看着手机屏幕上,一串串寄托着一家人对新生命各种希望与期待的名字,我的心被平静的幸福填满了。
孩子真好。
生命真好。
活着真好。
身边的李川感慨:“如果鹤铭看到这一切,应该也会放心了吧。”
我笑中带泪地回复他:“我们一直都记得他,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他是幸福的。”
是的,我们活着的这些至亲,把对他最痛彻的想念,化为了对生命最热烈的拥抱。
我们,一直在努力替他活出三生三世的深情与灿烂。
PS:生命最本源的含义,最永恒的向度,是爱,它不可能战胜死亡,但它可以让生命以另外一种形式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