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怀疑主义者(4首)
四月二十二日
午夜,她的梦入我的梦,使我的睡眠
改变性质,不是养精蓄锐用来应付白天的
劳作:挣钱,或者干脆写诗。而是把睡眠
也变成战斗:梦中我在警察局、检察院,
与大小官员进行口舌之争:
你们为啥,仅因为一面之辞使她成为囚徒?
任凭我说得喉咙冒烟,他们个个一脸冷漠,
仿佛脸不是骨肉组成,而是铁板铸就。
他们使我潜藏的暴力欲望像面包一样膨胀。
可是,就在我想挥手打向其中一人,
转瞬之间却发现自己已在另一片天地:
沙暴弥漫的北京大街上。我能够听见巨大响声
在空中回荡,但看不见任何人。我走在沙暴中,
呼吸沉重,肺就像破旧风箱。我感到我的血中
已经淤积不少沙粒。那一刻我产生了飞翔的愿望,
像凤凰一样飞翔。可是却撞到厚厚的墙上:
一面赤赭色的墙上。我眼前金星四溅。
但,那不是黄金在闪烁,是带来我的下坠,
我就像进入幽长的地道,在地道中,
我又见到那些官员。我听见他们喊叫着:
对于你,我们永远是铁幕,你只是豆腐,你要来
碰我们,只能变成一滩渣滓。我想斥责他们,
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想伸手推开他们,他们却像
火束把我包围。这使我着急,可是越急我越是
迈不动脚步……它仿佛变成了石头;这沉重的石头
使我被固定,我发现我已不是自己,而是几年前
在破旧寺院里卜卦时,卜卦瞎子谶言中的某个物。
它使我的灵魂在混乱中出窍,像猴子蹦向
远方飘散的云堆。我看见自己陷入她的梦。
四月二十六日
他的问题先问自己:我为什么在成都,
而不是别的城市?我走在这条街道上,
为什么是这一条街道而不是别的街道?
今天早晨我出门最先看见的为什么是男人,
而不是女人?为什么我要盯住他看,
心里却骂骂咧咧?为什么我碰上一个女人,
却讨厌她的鼻子?接下的问转向他的一个邻居:
他为什么是他,而不是路边摊卖抄手的朱世伟?
他为什么用左手拿筷子,而不是右手?
他的老婆为什么是胖子,而不是竹杆似的瘦子?
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为什么没有说过话?
他看见我,为什么眼里总像藏有深仇大恨?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为什么还不单单是这些。
走在府南河边,望着污浊的流水,他也有问题:
为什么这条河就一定是三十年前那条河?
为什么石垒的新堤岸,要比沙滩更适合这里?
当他迈进一座茶楼坐下,接连走来几个算命的人,
要给他算命,虽然他拒绝他们,心中却问道:
他妈的,为什么他们以为我会相信命能够被算出?
真要如此,二十年前的我,就应该看到今天的我,
今天的我,也能看见二十年后的我,
那么,我还是不是我?就像成都还是不是成都,
它可以是北京也可以是上海。我走在春熙路上,
春熙路就是长安街,长安街就是南京路。
这样,我就是任何人,省长或者理发店老板。
再不,我也许是回家路上最后碰到的那个人。
五月四日
帕斯说所有瞬间是同一个瞬间。
他说出的是真理,还是诡辩?
你祖父的死是邻居吴世宏的死?
或者,你的朋友张为民的死,
是沙湾路口遭遇车祸的女人的死?
如果一切同样,什么情况下你是自己?
你活着,难道不是早已死去?
那十世纪在战乱中死于矛下的人也许是你;
七十年前日本人用刀砍死的,也许也是你。
这样,你说话,就是死者说话;你性交,
就是死者性交;你写诗,就是死者写诗。
如此一来,你还有什么话可说?难道
这不意味着你走在街上,不过是死者
走在街上,你敲开一扇门也是
死者敲开一扇门。而一个活着的死者还有什么
需要在乎?财富、名誉,得到或没得到,
又有什么意义?“世间多少事,到头都成空”。
你还能用什么眼光看待遭遇的一切?
你为什么不说希望即失望?进一步,你甚至
可以说:看见是没有看见,经历是没有经历。
是啊!当所有瞬间是同一个瞬间。
你走在繁华的春熙路上,迎面而来的
款爷乞丐、美女丑妇,你看见他们什么?
难道,不是一阵空无的风轻轻吹来?
一阵空无的风告诉你:那都是:死。
五月八日
我终于明白你体内藏着鬼魂,
正是它疯狂活动,使你被一个个
荒诞念头赶着向前走,像新一代
堂·吉诃德;女堂·吉诃德。我
希望你停下来,但没办到。它造成我
多少次沮丧!现在,我还是沮丧。
沮丧中我不停想,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你,
我没看出来。第一次在哪里?你健康地出现,
我被你脚上的红色运动鞋吸引,
它们使你看上去像踩着火焰的天使,
或者像踏在风火轮上的哪吒。我向你说过
这一点是我的怪癖吗?别人都是被异性的脸吸引,
我却把注意力放在脚上;什么样的鞋说明
什么样的人生美学;是不是也说明在命运中
前进的速度?我总是把这一点当作要解决的问题。
其实我解决不了。就像我从来没有解决
我们的关系一样(我们,犹如荒诞剧的两角色)。
当你在自己的厄运中越走越远,我却瞢懂未觉。
但我能拉你一把吗?我自己也已经站在
厄运的悬崖。也要掉下去了。但你却已在半空。
你的坠落使我感到窒息(这不是一架
出现故障的飞机的坠落呀)。我甚至
把目光调整到更远的时间,是不是你的先人,
他们的经历决定了你的经历?你体内的鬼魂
正是他们;是他们把古老的焦虑聚在你血中
(用盐酸氯米帕明也消除不了的焦虑)。
这是可怕的事情!它们使你,从来不是你。
那当过医生的、办公司的是你吗?
应该说,那都不是你。你在哪里?我需要
答案,一个就像我的心跳一样确定的答案。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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