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 上山
一九七三年，我不满十七岁即下乡去了四川广元昭化沙坝公社当知青，在那里呆了三年。前几天我去了那里一次，物是人非，让人感慨颇多。今天公众号中的图片均系本次重游拍摄。诗则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所写。
上山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毛泽东
1
他给我们指出一条路，把城市抛到身后
向空想的乌托邦行进，他说：“你们将就此
获得新生。”而那熟悉的一切；我们
从小就铭记的街道，商店和运动场
邻居的面孔，都成为记忆中的布景
我们甚至不能对他怨恨，他
早已是神，他的名字是禁忌，力量强大
胜过我们亲人的血缘。我们是他的傀儡
2
而那房屋坐落在山顶上；那里，我们
离孤独的距离近得不能再近。最初的夜晚
我们聆听了风的教诲，呼啸的犹如锉刀
打磨钢铁一样打磨着我们的心
猫头鹰和枭的尖叫，就在我们的房外
当午夜尿把我们胀醒，第一次，
让我们知道洒尿也是一件不幸的事
颤颤兢兢，手伸出，却摸不着灯
3
我们感到了匮管，不光是精神，还有
物质。胃经历着考验。我们看到
蔬菜、肉类被盐代替；盐，成为
我们的味觉与世界唯一的联系。再一次
像我们有赞美癖的先辈，我们赞美它
同时，我们也开始赞美劣质香烟
它充当了精神的者。精神
那是什么，当然不是对智慧和知识的渴望
4
他们在曲折的林子里奔跑。他们
挑着沉重的担子。而一些女人背着背篓
我们听见他们高亢的交谈性的隐语
乱伦的故事。他们在这些话中享受着快乐
这时候我们干什么？我们徉装不懂，
我们只是在心底体会到震惊
当几个女人高声宣布她们的乳房将为逗趣
喂一个男人的奶。文明，这遮羞布在哪里
5
太阳如何在山崖上升起？不是为了
温暖我们，而是吮吸我们的汗水
我们听见那来自自渎的话语
“我宁愿它堕落、焚烧。”我们不是不愿意看到
而是躲在山崖后观望。我们身材瘦小的女同学
用她纤弱的嗓子轻轻地唱着
“生活，是梦境，没有边际。”我们相信她
没有坠入幻觉。她使我们的心受到重击
6
假如孔子与朱熹复活在我们中间
他们会怎样？而正是他们，还有他们的
供奉者，在这里使我们更加卑微
无论我们如何愤恨，那愤恨都像过期作废的票据
我们已完全放弃眺望理想，我们已习惯
与跳蚤、臭虫对抗；跳蚤与臭虫的集团军
在它们的腹地陷落，对于我们
是了不起的大事，它们支撑起我们的梦境
7
麦穗在山地上摇晃，黄金色的一片
但它并不向我们阐释诗意。它只要求我们
弯腰，镰刀在我们的手中像武器挥舞
时间的发条却在这时松下来，它成为
拄双拐的病人，它艰难地走向夜晚
我的确使我们不是离死更远，而是更近
在它尖锐的茬桩上，我们的血液
从黄金的价格跌落到废纸的价格。我们彻底贬值
8
他领回了制度配给的烧酒。他面对着这
晶亮的液汁的姿态使我们看到旧时代的
充军者。但他是充军者吗？当他仰着脸
一口将酒喝干，我们知道他已经被疯狂抓住
酒神的炫耀的日子再不会来到
胜利的凯旋门并不在这里，
像是颓废主义的俘虏，我们不可能
做他的合唱队，他呕吐，他弄脏的是自己。
9
穿过大片的坟场，晃动着手中的空油瓶
我们吹着口哨，但恐惧早已一把抓住
我们的头发，我们的衣领，他们会追上来
以荧荧绿火有手拉住我们，向我们述说
如果是这样，我们怎么办？听，还是不听
为了逃避，我们失去了方向，竟迈入
深深的堰塘；那寒冷的渗骨的水
在我们的皮肤上，在我们的骨髓里驻留下来。
10
而神已老眼昏花，得了老年性谵妄症
他把自己幽闭在神殿中，他的天使
以戏子的身份娱悦着他。辽阔的舞台
像飓风中的海洋，使大地上的城市
犹如拼木玩具。她真是具有魔术师的法力
黑的变红，红的变黑。我们
只有哀叹。我们在哀叹中仍记住神的箴言
“罪孽是存在，你们的灵魂天生有病。”
11
白色和黑色的裹头布，灯芯绒大裤裆长裤
他向我们讲述对城市的憧憬。夜晚
你们干什么？我们当然不是守着黯淡的油灯
或者浓烟呛人的火塘。即使电力短缺
我们也不会这样。在街心花园，
在成群的楼房之间，我们吟唱与嬉戏
谁没有在心里描绘自己的西施
我们永远不会说出，火车是什么模样
12
从未有过的冬天的寒冷。从未有过的
道德，成为我们生命的累赘。
他说：把做贼看作恶行说明幼稚和天真
还没有从身上蜕去。在我们面前，
他总是炫耀自己的技艺，使我们心痒
但不是珍惜灵魂的纯洁，而是缺少胆量
我们没有拜他为师。这带来我们的
沮丧；经常的，我们羡慕他，想到豹子
13
她的哭声在桤树梢上飘荡，在深沟的
水面上滑行。一天一夜，她哭
为了夭折的三个月的婴儿。而她的丈夫
一个业余杀猪匠，遵循风俗的训示
在晒场的石墩上，当众将婴儿的尸体
剁成碎块。只有将它们分撒在东南西北
后生的弟妹才会存活。我们目睹着
仿佛自己正站在一个虚构的世纪；戏剧的
14
制度的更叠把他从天堂拉了下来
他一夜之间站到地狱大门口
他的女人，接受这惩罚，使自己变成
一头驯顺的母牛。我们惊异地打量着
这一对，看见他们身上背负的沉重
我们像探险者一样好奇，企图知道
他们有过的天堂的面貌，但他们却以沉默
对答；沉默，就像他们心上的一把大锁。
15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神的宠臣已厌倦真理
把笔杆摇得哗哗哗直响。历史的逻辑学
被他们修改；语言不再朝向现实
他们找到了现实的海市蜃楼
我们怎么能够清楚这样的秘密
从来没有置身在自由中，因此我们
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由。一切来自
神的特选阶层的声音，我们能不毕恭毕敬
16
学会谄媚是必要的。学会说谎的本领
是为了寻找热腾腾孤独的时机。我们
不能谴责他我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当他把家
搬到乡政府秘书的隔壁，在放置棺枢的堂屋
住下来；黑的，等待死者的棺枢
让我们看见他也犹如看见死者
他的确在与小小的权力的握有者称兄道弟
他的举止，总让我们想到那是虚幻幽灵的舞蹈
17
谁看见蛇的双足，谁就会遭无妄之灾
这是借至祖宗的谶言。可是在红日当顶的正午
我们看见了；从浓密的黄荆树丛中
深褐色的蛇飞窜出来，当它死在我们的
扁担和锄头之下，破裂的腹部伸出尖锐苍白的爪
就像来自地狱的利剑，它蓦然间便刺中
我们的心，在我们的心灵上造成
迅速弥漫的恐惧与惊悚；我们离死还有几米
18
我们曾经试图与眼前的一切和解
就像一名士兵与他俘虏的敌人和解
但终没有办到。无论陷入多大的困境
从上而下，从下而上，我们的灵魂仍不在这里
三年，以至比三年更长的时间，他们
照旧把我们看作外乡人。外乡已是命运
当我们这样询问。我们知道，神
已把他的意志刻在我们的心上，终生无法褪去。
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