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景观中的秩序与欲望：世界最贵摄影师安德烈斯·古尔斯基 / 四六文摘

古尔斯基：莱茵河2号，1999年

2011年，佳士得拍卖会，4,338,500美元成交

徐淳刚 | 文

作为当今世界最贵的摄影师，安德烈斯·古尔斯基（Andreas Gursky，1955— ）的作品屡屡拍出天价，打破摄影拍卖的最高记录，从而让世人惊叹，让他成为摄影界一颗耀眼的明星。但是，他的作品的最大意义不是引发艺术与资本的关系的大讨论，而是促使我们对全球化景观中的经济、文化甚至政治问题进行思考，对摄影的拍摄方式和观看方式进行反思。

古尔斯基一年只拍几张照片，十幅都不到。他的作品总是以大尺度见长，动辄两三米。他的主题往往针对尖端科技、规模宏大、飞速发展的人类当代生活景观，建筑、交通、商贸、文娱、政治、生态，无所不包，商场、银行、酒店、公园、摩天大楼、股票交易所，应有尽有，彰显全球化景观中的秩序与欲望。最著名的天价作品《99美分》和《莱茵河2号》，都是对人类生存秩序与潜在欲望的惊人表达。人类以秩序抗衡原始的欲望，最终秩序也成为欲望，成为一种被抹平的柏拉图式的理想。

要想理解古尔斯基这些冷静而又极具反思性的作品并不难，它们依然延续着伟大的德国精神。这是阿波罗梦神与狄奥尼索斯酒神的抗衡，也是自康德以来伟大的二律背反，自我与世界之间永远横亘着无法逾越的鸿沟。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马克思主义的异化原理不断升级，资本主义的全球性物化从未如此狂热。胡塞尔现象学的前提是将一切事物是否存在进行搁置，只对现象进行先验的描述。技术的框架结构在海德格尔看来是毁灭性的人类危险，但“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拯救”。古尔斯基的摄影正是在这种哲学的意义上不对当代世界做过于轻率简单的评判，而是将对立物平静地并置，从而让观者自己去质疑去思考。

作为新客观主义后裔和杜塞尔多夫学派的大弟子，古尔斯基具有严谨的美学原则和理性的创作法则。他的摄影仿佛是巨大的当代壁画，对细节有着极端严格的追求。他的作品在技术和工艺上极其复杂，在观念上并不复杂，复杂的是人类的生活图景。全球化进程以浩大的规模淹没了原始个体，资本化的景观呈现出恢弘的吞噬一切的力量，而人却显得渺小、毫无意义。这是一个无比文明的世界，却也是一个冰冷的世界，浮躁的世界，迷失的世界。

古尔斯基以其兼具宏观视野与微观表现的摄影向当代摄影的拍摄方式和观看方式提出挑战。摄影不再纪实，而是纪实式的篡改与想像。古尔斯基认为自己的“决定性瞬间”有时是数天，或者数月，可以让时间停止，或者延伸至无限。当摄影不再局限于表现某个或精确或混沌的瞬间，它也便不局限于狭小的空间。它成为上帝式的俯瞰，作品的意义也没有唯一确定的所指，从而形成巨大的象征和隐喻空间。

自1980年至今，古尔斯基在摄影的道路上已经探索了40年。他的巨幅摄影已不是以往的纯摄影，而是一种超级图像，图像的图像。它们是价值不菲的商品，也是发人深思的艺术。这些作品有的因过于宏大、华丽而显得空洞，无法和现实拉开距离，但更多的显得严肃、睿智、具有深层思辨的气息。唯有看到具体的细节，俯瞰的全貌和细部之间巨大的反差才让人惊讶。它们仿佛是希区柯克的《后窗》，也是安东尼奥尼的《放大》。他的照片使用大画幅或中画幅胶片拍摄，也会使用手机拍摄素材，最终都是用电脑拼接而成。他充分利用数字技术对图像进行编辑甚至篡改，真实的是所要表达的观念，而非和现实完全相同的画面。

无论从尺寸还是工艺上看，古尔斯基的作品都代表了一种摄影向绘画看齐的野心。尽管这些摄影的内容复杂到完全无法用绘画来表现，具有极高的艺术性和开创性，但它们的价钱依然无法和梵高、安迪·沃霍尔、波洛克、大卫·霍克尼那些千万美元、上亿美元的绘画作品相提并论。在质感上，数字技术永远有缺陷，无法呈现出绘画那种丰富的肌理、复杂的表面以及触手可及的感官体验。这是摄影的局限，也是当代图像艺术的局限。当摄影抛弃鲜活的日常，走向技术和图像，它也便成为这个时代的镜像，成为秩序与欲望、文化与资本的忠实的摹本或肖像。它貌似是上帝的无限视角。它用深渊探测深渊。深渊只是一种浩瀚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