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胜:站在生命的低处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站在生命的低处

毕胜

我时常忆起那棵无花果树。它生长在老家旧宅的庭院里,巍巍然撑立着,四季常青。

果树扎根于庭院中央的花圃中,周围有众花环绕,状若众星捧月。有风吹来,一树墨绿的叶片顿时翩然起舞,好似在欢迎清风君的光临。叶儿扬起的瞬间,底下露出几颗饱满的小球。它们挨挨挤挤着附在枝干上,青紫相间的小身躯里喷薄出无穷的活力。

这棵树是奶奶用庞家老太太送的树枝扦插而来,树枝来自老太的珍藏——她的庭院里有两棵高大的无花果树。奶奶在修剪下的枝丫里挑挑拣拣,最终选了几截对眼的带回家分给几个子女,其中一截落户在我家。

也就不长的时间,印象里大概有两年左右,仅有一尺来长的树枝就长成了一棵壮实的果树,高度超过我一大截,基本能与父亲齐平。茂密的枝叶铺陈开来,笼罩了周围四五个平米的空间,虽说远不如庭院四周的水杉树来得高挺俊秀,但它在低空取得的成就也已彰显不凡——居然让花坛里的其他花草全都黯然失色。母亲无奈,最终将其余花草一一向外迁出一段了事。

无花果树适应力强,极易生长,这是百度对它的评价。这份评价与我的记忆吻合,它虽不高,但永远是一副枝叶茂密的样子,并总能适时地奉献甜蜜的果实,在长身体的前两年除外。走近果树细看,我能见到无数青涩的椭圆躲在枝叶下方静静蜕变。它们在我的注视下一茬又一茬迈向成熟。熟透的无花果滚圆滚圆的,身上披着紫袍,摸起来柔软而富有弹性。轻咬一口果肉,酥香甜滑顿时弥漫整个身心。无花果吃起来极简单,只需洗净去皮即可食用,除了一层薄皮儿,剩下的全是果肉,没给我留下丝毫浪费的余地。

据说无花果也可入菜、入药,但我从没试过,因那果子一早就入了我肚,在别人还没来得及用它干点什么之前。我将无花果视为禁脔,觉得保存在自家肚里才最安全,绝不肯给旁人留下可乘之机,就像孙悟空霸着蟠桃园一样,独占独享。

果入了肠胃,树融进生活,情则滋生于心底。无花果树一路伴我成长,在我心里刻下不可磨灭的印痕。

上世纪三十年代,奶奶以童养媳的身份来到爷爷身边。她还尚未及笄,可已和诸多穷人家的女孩一样,因家计早早被送进夫家。此后大半个世纪的光阴里,奶奶随爷爷颠沛留离,始终在他身后不离不弃。爷爷是个巧手木匠,每天忙着走街串巷张罗活计。奶奶则挑起家里的生活重担。风风雨雨几十年,老两口互相扶持,抚养两儿一女长大成人,扶持儿女成家立业。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奶奶一进夫家便按当时的规矩改了姓氏,在名字之前冠以夫姓,易名为毕金宝。建国初期人口登记时,奶奶就以此为名报了上去。虽说后来移风易俗又给改了回来,但身份证上却已先入为主。后来,我等晚辈为她办事常遇尴尬,因这证件上的名字与本名归金宝不符,总被工作人员误认为是两个不同的人,以至于平添不少波折。

解放后,爷爷去了上海滩,不是像许文强这类人物闯荡江湖,只是从事小人物的谋生之道。那会儿祖国刚从战乱中走过来,全国上下都不宽裕,农村人家的日子更是苦赛黄连。眼见日子过不下去了,穷则思变,爷爷决定去上海找活路。在亲友的帮助下,爷爷慢慢站稳了脚跟,他应该算是现代农民工的鼻祖了吧。

因爷爷常驻上海,奶奶只能前去帮衬。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在当时的大上海能做什么?当然不可能有像样的工作,只能去好人家帮零工以维持生计,工作有一搭没一搭,报酬也极微薄。好在奶奶从小就吃苦耐劳,洗衣服洗到指甲脱落仍旧咬牙坚持,且性情大方从不斤斤计较,周围人家慢慢接纳了他们。

后来,爷爷在上海滩遭遇波折,生活陷入困境。奶奶帮佣的收入倒是趋于稳定,靠这份微薄的收入,他们终于渡过难关。

孩提时代,我在上海生活过一段时间,就住在爷爷奶奶租来的亭子间里。

虽然在上海步履维艰,但奶奶不忘家里。她张罗着依次将两个堂兄和我接到上海,说是要让孙子辈开开眼界。至于亭子间,我依稀记得它的模样。那是一间狭小的顶层阁楼,呈不规则形状,总共约有七八个平米。地上铺着破旧起翘的地板,不少地方已开裂缺失。唯一的玻璃窗正对着一所学校的操场。

操场上的景象早已模糊在我的记忆深处,但那扇明亮的玻璃窗却始终在心里明晃晃地悬着,似乎让我的内心也亮堂许多。老家的老屋墙上,所有窗户都是木质的,一关上就能切断光线的来路,室内立刻变得漆黑一团,只有木板的小豁口中才会有几缕漏网之鱼钻进来。老家当然也有镶嵌着玻璃窗的漂亮大房子,但它们属于稀缺品,离我很远,我只从远处路过时看过几眼,却从未有机会接近,更别说住进去了。

亭子间虽小,可能安顿下一家三人,爷爷奶奶和我。未到学龄,我不用上学,于是整天四出玩耍,和楼里各家的阿大、阿二都是老相识,也算交游广阔,尤其是家住三楼的小阿明,几乎与我形影不离,是最能玩到一起的好友。后来忆及那段时光,我的心头总会有淡淡的美好涌起,它与那句招牌式的上海话“阿拉上海银”一样刻在我心底。

爷爷奶奶又忙起来了,我也离开了上海。回到老家后,我很不适应,缩手缩脚趴在饭桌上不肯下地。老家到处都是黑乎乎的泥土,没有上海那样宽阔漂亮的大马路,也没有小巷石板街那般整洁养眼的地面,当然更不会有铺着地板的房间。铺在村里唯一的那条干道上的水泥板倒是与小巷石板差相仿佛,但那不是我家的,也远没有上海的小巷石板来得精致。我用懵懂的双眼分辨出城市与农村的差别,居然开始嫌贫爱富起来,后来父母可没少拿这事儿取笑我。

于上海这座城市,我终究只是那年匆匆过客。大上海一如既往领跑全国,是数一数二的大都市。我继续在老家当我的泥腿村娃。那个不愿下地的笑话只是小孩子耍性子而已,环境的熏陶远大过遥远飘渺的记忆。常随父母下地干活的我,怎么可能坚持那个不切实际的可笑准则?人首先要学会面对现实。

仍在上海的爷爷奶奶咬牙坚持了下来。爷爷又找到了新工作,在一家国营厂里上班。奶奶仍就干着她的老本行。他们的生活逐渐安定下来,虽不算富足,好歹能过得去日子。就这样,爷爷在上海一直干到退休,才和奶奶一起返乡安度晚年。

早年的拼搏掏空了爷爷的身体,再加上酗酒,退休没多久他就得了中风,此后一直卧床不起。奶奶前前后后精心服侍。爷爷度过了最后两年时光。亲人的百般挽留未能阻挡死神侵蚀的脚步,重病的爷爷撒手人寰,留下了形单影只的奶奶。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91年的春夏之交,当时我在读初三,正面临中考。没过多久我就考上了师范,走出农村踏上求学路。可惜爷爷没能等到我的好消息,我只能在祭祀时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走出了悲痛的奶奶闲不住,她又干起了老本行。这次,她去的是常熟老城区金童子巷的旁姓老太太家。据说旁老太太已年逾九旬,她的儿子是某位旅美知名画家,家庭条件优越。老太太对请来的帮佣非常挑剔,这个不行,那个不成,也就到了奶奶手里才安逸下来。老人年事已高,身体羸弱,需专人贴身照料,奶奶表现出足够的细致与贴心,很得老太太信任。

自此,奶奶就与老太太相依相伴,度过了十年光阴。庭院里的无花果树就在此时得来。虽说此树好生养,但在家乡却不多见,属于相对小众的果树,至少,记忆里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它。

许是投缘吧,庞老太太脾气不好,有些怪癖,但跟奶奶处得不错。这也是奶奶的本事,哪怕站在低处,她也能包容与化解一切。可能旁老太觉得奶奶挺像那在小庭院里摇曳的无花果树,一向对之视若珍宝的她难得破例一次,答应将修剪后的活性枝条送些给奶奶。就这样,无花果树才有缘落户老宅庭院。或许真是与奶奶投缘,或许是由于一家人的精心照料,这棵树没病没灾长势奇好,且年年丰产。这正好便宜了嘴馋的我,每每在当季时放开肚子大饱口福。

吃着无花果,我常想起的是栽树人,我的奶奶。

留在我的记忆深处的上海的那间亭子间,后来租给了爷爷的上海老工友。

老工友的儿子没房住,一家三口租住在一间低矮的小阁楼里。阁楼的房顶压得人直不起腰,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让脑袋和屋顶来一次亲密接触。老两口根本挤不进去,东游西荡凑活着过日子。爷爷奶奶虽说人已经回乡,但还保有亭子间的居住权,这让老工友动上了心思。奶奶信奉与人为善,想想亭子间空着也是空着,既然老友专程赶来相求,就帮帮他们吧。说是租,其实几乎是白送。获得援手的老友喜出望外,千恩万谢而去。

爷爷奶奶以他们的慷慨大方解了朋友的燃眉之急,但朋友却以狼子野心回报他们。

在上海市静安区的某次拆迁中,老工友一家绕过依然健在的奶奶,悍然将亭子间据为己有,以是自己的长期租住房为由,申请为自己置换价值数十万的房产。爷爷走得早,奶奶没有继承权,老工友认为有机可趁。他们的阴谋当然没能得逞!奶奶得知此事后,委托上海的亲朋出面揭穿此人的拙劣骗局。亲友为这事特地上书有关部门,为上海市政府挽回了一笔莫须有的支出。

静安区政府给奶奶发来了一封表扬信,感谢她的正直与善良。但奶奶一点没觉着高兴,她一声叹息:“好好的一世朋友,结果变成了大骗子,真作孽。”

亭子间本是国有,回归国有理所应当,但不能便宜了妄图侵吞的家伙,这是奶奶的做人准则。这一生,她只许别人欠她的,却从不让自己欠着别人,对个人如此,对集体也是如此。

许是内疚神明,那位爷爷曾经的老友当年末就中风卧床,从此不起,听说没拖多久就驾鹤西去。也许他只想为让子女谋一处好居所,所以昧着良心不顾脸皮出此下策,可惜善恶到头终有回报,屡试不爽。只为子女谋利益,不顾羞耻空为恶,最终也只是徒留骂名。

奶奶长寿,是村里那一辈老人的驻村大使,就像我国派驻联合国的代表似的。其他人都已去了另一个世界报到,就她还守在人间撒欢折腾,眼见已攀上九十岁高峰,她自然成了唯一代表。

折腾什么呢?种自留地。说是自留地也不恰当,老家的地面都已转为国有,自留地早成了历史。奶奶看着荒芜的地面觉得可惜,就开垦了些空地儿种菜,姑且算是自留地吧。她是种植好手,各色瓜果蔬菜,甚至各类粗粮,都能侍弄得很好,不少作物吃不掉就送去市场换作家用。除了供给自家人吃用以外,街坊邻居有需要,奶奶也没二话。我是享福者之一,父母来市里看望我们,随行常有奶奶的辛劳所得。比如女儿最爱喝的自制豆浆,那豆子就是奶奶的赠与,纯绿色食品,味道纯正,营养丰富。

老家能种的作物不少,但并不适宜栽种花生,据说是土壤问题,因土质不属沙化土壤。可奶奶硬是在空地上种出了丰产高质的花生。她利用拓宽河道时挖上来的沙土改善土壤,以丰富的栽种经验精心呵护花生,竟破了记录。在为土壤正名的同时,她也让儿孙吃上了香脆可口的自产花生。

奶奶还热心参与四邻八乡的公益活动,积极参与,贴钱出力,还乐此不疲。只要觉着有意义,她就充满干劲,就像脚踩风火轮的哪吒。远些的地方她真踩着车轮前往,当然是脚踏小三轮,不是风火轮。但那风风火火的状态,堪比青年人!女儿曾戏说祖母:“一把年纪还折腾些啥,好好享受晚年吧。”可奶奶不这样认为:“我还能养活自己,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长辈以耄耋之年犹在不断努力,吾等后辈有何理由懈怠?

无花果真不开花吗?当然不是,只是它的花长得独特,需要仔细观察才见,就像站在生命低处的传统妇女。也许她们籍籍无名,没有灿烂的花朵可资炫耀,但却奉献给社会以馨香与甜蜜。奶奶在近一个世纪的生命年轮里结出勤劳与质朴的硕果,这果实与无花果一样,可以在儿孙心里恒久流传。

作者简介

毕胜,笔名虞城传奇、沧海流韵、归城等。上世纪七十年代人,一名爱好文学的小学教师,一个想用手中之笔书写性灵的人。曾在各级报刊杂志发文若干。现居江苏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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