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余静芝传奇
《收藏快报》2018-11-7刊,发表时有删略,原文如下:
余静芝:别有东方新女范
——中美两国相隔30年分印《余静芝画集》四集
肖伊绯
张大千激赞:为我国绘画扬辉万里
半个世纪以前,1967年的美国纽约,喜爱中国书画艺术的海外文化圈子里,正传阅热议着一部新书。这是一部两本大开本精印的线装书,里边有珂罗版印制的大幅画页,中英文介绍俱全,图文并茂,令人爱不释手;那蓝底封面上印着端庄清朗的楷书书名——《余静芝画集》。
余静芝(1890一?),安徽宣城人,早年寄居上海。幼承家学,画风清逸,擅长花鸟、仕女等,曾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唯一女教师,又为中国女子书画会会员。1936年赴加拿大参加博览会。会毕,转入美国,1937年至纽约,宣传中国书画艺术。后留美任教,终生教授中国画。
这一部1967年在美国纽约印制的《余静芝画集》,乃是对时年已77岁的余静芝艺术生涯的总结,她晚年最重要的作品与艺术成就皆在此汇辑,自然有其看点。开卷首页,印着张大千的题词,即可以视作对余氏艺术的专业评述,文曰:
三十年前海上闺秀,书画群推武林陈小翠,镇海李秋君,而小翠秋君辙逊谢不遑,曰:昔诸公未见余女士静芝耳。当是时,女士去国已久,盖应加拿大温哥华美利坚达拉司邀请展览,兼膺教职。岁已丑,大陆蹈落,予亦浪迹海外,始与女士相逢纽约。余观所作,一见惊叹,乃佩小翠秋君之能服善抬举为不谬也。女士人物仕女,出于周仲郎;山水楼阁,师法郭恕先;画专虫鱼,似马江图;恽清于秀,元人清逸,韵致自来,绘事能兼擅者,千者寥寥。如女士人物仕女,山水界画,花鸟写生,莫不造微入妙,独迈侪辈,又岂并世一人而已哉!女士居美国数十年,教授生徒,福惠彼邦,成就大众,为我国绘画扬辉万里,又不仅为陈李两女士之推崇矣。倾者将以平时所自赏者,分赠美国诸博物馆,先付新印,俾予或数语,以弁册页,予固未敢辞。而学殖荒落于女士笔墨,未能阐述发扬为愧耳!丙午春蜀郡,张大千爰谨识。
上述300余字的张大千题词,印于《余静芝画册》的卷首,从书画艺术的专业角度,向海内外喜爱中国书画的读者,简明扼要的评述了余氏艺术成就。仅就张大千的品鉴而言,余静芝早在30年前,即被业内人士视作中国女子书画界的第一人。只不过因余氏早年定居美国,国内所知者无多,故而声名未显。
林语堂、胡适同赞:当代少有、融汇中西
张大千题词之后,画集首册中还附印了来自中国的两位“重量级”嘉宾——林语堂与胡适的英文序言,又平添看点。因资料难得,笔者不揣陋简,将其原文译为中文,转录如下:
林博士语堂英文序
余静芝女士,是少有的既受到中国传统教育薰陶,又接受了西方绘画影响的中国当代艺术家。她的作品,在美国广泛展出。包括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中国艺术展,以及最近二十年间在纽约、波士顿、芝加哥各地均有展出。她的作品,于1943年还曾参加“美国联邦艺术展”。如今,她来定居大约已30年了。
我非常荣幸,收藏了她的一些代表作。其中的一幅佳作,就印在这部画册中。她还有一些佳作,譬如仿唐代周昉的《团扇仕女图》,以及仿元代钱选的《草虫图》,也都是我的收藏。在这些仿摹之作中,她融入了自己的一些创造,譬如减略一些线条,或者重新着色。总体而言,她为这些古画增添了一些所谓“北派”的亮丽细节与造型,但这些藏品给予人的视觉享受均来自中国传统艺术,这就像水与河的关系一样。余女士没有天马行空,她仍保持着强劲的文人画派风格,那真实的中国情景及其各种表现,在这里自然而然、毫无疑问的显现了。
林语堂
1965年6月30日
纽约
胡博士适之英文序
余静芝女士出身于书画世家,一家三代皆精通与爱好绘画。
她早期受到的艺术培养,来自于父亲与兄长。后来,她在绘画方面的出类拔萃,则受益于几位名师的指导。
少年时代,她已是非常具有技巧与灵性的画家,她善于通过各种细节表现与构图来提升自己的技艺。
与她同时代的中国画家群体中,很少有人能像她那样自我培养与自我提升。
余女士是当代少有的,能在东方绘画领域中自由发挥并保持影响力的画家。
她的作品足以代表中国绘画,很好的呈现了中国画的传统与技艺。
胡适
林语堂收藏,胡适之观摩
林语堂与胡适的英文序言,皆十分简短,但各自透露的历史信息,却值得重视。譬如林序中提到的林语堂本人收藏余氏作品事迹,如今还尚可探访,这些藏品还皆有下落。林序中提到的余氏“仿唐代周昉的《团扇仕女图》,以及仿元代钱选的《草虫图》”,至今皆珍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之中。
余静芝《团扇仕女图》,作于1965年,卷尾有余氏题:“林语堂方家先生政之。岁次乙巳初夏,宣城女史余真静芝拜赠”;引首则为张大千题:“《周昉团扇仕女图》,予旧见此卷,原本叹为希世之珍,今复见静芝大家所临,遂成双绝,张大千”;卷后有林语堂题:“静芝画之,大千题之,而吾得之,不知是何前世修来之福?书此为记。乙巳夏,林语堂”。
可以想见,林语堂所撰英文序,正是其获赠余静芝《团扇仕女图》之后不久,其激赞与欣悦之意,自然充溢于字里行间。而胡适的英文序,则除了简短评述余氏艺术成就之外,并无二人交往的点滴透露。事实上,这部《余静芝画册》印成之时,胡适已经逝世5年之久了。由于胡序没有时间落款,也无从查证其确切写作时间。只能大致推断,可能写于上个世纪50年代(1950—1958),因那时胡适流寓美国,尚未赴台定居,尚有机会与余氏晤面或观摩余氏作品。无论如何,这篇胡序至今少为人知,《胡适全集》亦未收入,可称“佚文”,自有其“辑佚”方面的研究价值。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1943年,胡适可能就曾观摩过余氏作品。1943年1月15日至3月14日,在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国当代艺术作品展隆重开幕。为期两个月的展览,让美国观众近距离观赏到了众多中国当代艺术家的精品力作,其中就有余静芝的作品。正是在此次画展上,刚刚卸任驻美大使,继续留美讲学的胡适;旅美写作有年、在美国读者中有极高声誉的林语堂,同时为此次画展撰写了介绍词。与这部《余静芝画册》兼有林序与胡序的情形相仿,1943年时,胡、林二人就应当皆已领略过余氏画作的风貌了罢。
“小引”引出“前两集”
紧接着胡序之后,又是余静芝自撰的“小引”一页。这一页文字,透露了相当重要的历史信息。在此,不妨细读,全文如下:
余自一九三六年夏,应加拿大华侨所办温古华开埠五十年纪念展览会之邀,往会场表演国画,即将存画运赴会场。同时并将作品选印两集,在会场分送,此即第一、二两集,初版再版共四百部,今已分送殆尽。且因战事关系,原版现已无存。同年由加拿大来美,先去太克司州达拉司参加展览,并表演国画。该地应祝开埠百年纪念,华人亦参加建屋。会场展览结束后,旋来纽约,一面开课教授国画,一面写作画品,迄今已三十年。兹拟将存画集印第三、第四两集,分送各地博物院、图书馆、各大学及友好保存留念。尚祈大雅君子有以教之。
一九六七年春,余静芝识于纽约
原来,这部印于美国纽约的《余静芝画集》,乃是余氏自称的“第三、第四两集”,并非全套;在此之前,也即30年前,1936年即已付印过“第一、二两集”。那么,这“初版再版共四百部”的前两集,如今80余年过去,天壤间尚能寻获吗?对此,笔者虽心存向往,却着实不敢奢望。
蔡元培两题赞词
幸运的是,笔者近日终于获见《余静芝画集》的前两集,基本可以概观余氏艺术全貌及相关史实细节了。此前两集,乃1936年6月初版,8月即再版,由上海宝山路的安定珂罗版社制版印刷,中国女子生产合作社发行。
第一集中有蔡元培、柳亚子、黄宾虹、江亢虎题词。其中,蔡元培题词为:
几多人物浪淘尽,为此江山客梦经。
别后开将度沧海,成连应许为移情。
静芝女士以所作山水人物画册见示,题句奉正,蔡元培。
柳亚子的题词为:
腕应烟云脱手呼,题诗才尽我长吁。
中原此日悲离黎,倘写桃花石砫图。
奉题静芝女士画集,亚子病中草。
第二集中还印有另一幅蔡元培题词,文曰:
神情纯洁玛多柰,仪态风流卫努斯。
别有东方新女范,抚琴挥扇更吟诗。
为静芝女士题士女画集,即命教正。
廿五年六月,蔡元培。
从画集第二集的蔡元培题词落款可知,蔡为余题词时间为1936年6月,可能一次题了两幅,故印制画集时,将其在两集中分开印制出来。不难发现,第一集中的蔡、柳二人题词,正值余氏远赴加拿大参展之时,当时日寇横行,国家多难,皆知此一别后会难期,题词里都流露着惜别怜才之意。
值得注意的是,蔡元培的两幅题词,即两首题诗,两种版本的《蔡元培全集》(中华书局1984年版,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均失收,乃是难得的“佚文”,独具研究价值。而余氏艺术颇受时人推重,不乏当世名流赞赏的史实,也因之再次得到验证。
“余”韵理应悠扬
遥想,《余静芝画集》前两集与后两集,间隔30年,分别在中国上海与美国纽约印制,交相辉映于中国当代艺术史的传奇史事;再思,余静芝以一己之力,在中国精研艺术,赴美国传道授业,一直在为中国艺术与文化的国际交流倾心尽力,引用蔡元培题词中的“别有东方新女范”来概括其一生,实不为过。
遗憾的是,这样的“新女范”,如今却知者无多,闻者寥寥,除了其画集因印量稀少而为后人珍视之外,其确切的生卒年至今还不十分清楚。这样的现象,不禁令人感慨万千,思绪千万;又真是令人深感无奈,倍感惶惑。我想,余氏其人其作,理应“余”韵悠扬,不应“余”韵渺渺,相关文史研究者及艺术爱好者都还应继续深入发掘与研究其生平及艺术生涯,让更多的国人与国际友人进一步了解这位理应被铭记的、为中美两国乃至国际文化交流做出过卓越贡献的“新女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