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 （长篇连载）二卷 写厂史 1

肖承均坐环城公交到汽车西站，跨越两条东西向大街来到工友新村这个钢筋水泥的森林小区，在高楼林立之间，他手持纸条，找到片区找到楼单元，终于找到了506号房间。 这是一座上世纪五十年代盖的筒子楼，楼上凡是比较通风能见天光的地方，总有一些廉价的仙人掌或吊兰向外招摇，显示了城市人对自然的亲近与渴望。

陆天罡先生的家506号，就在这座楼中单元五楼东西向走廊的尽头，沿着窄小陡峭的楼梯攀登，走过堆积的蜂窝煤，木柴，拖把等杂物的楼梯缓台，走廊就如防空洞，白天也亮着几盏昏黄的灯泡，照耀着昏暗的水泥墙面，水泥地面随着人的脚步颤巍巍的，仿佛在轻微共振。走过走廊要走之字步，以免碰着人家的炉子或衣服，走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晒条，飘荡着浓浓的煤烟味道，直直的蝉叫声，紧挨的门户里涌出嗡嗡的吊扇旋转的声音。

陆天罡本是记者出身，后来阴差阳错成了工厂技术工程师。他早已退休，病卧在床也好几个月了。而今的他无奈地看着早已看腻了的水泥天花板。早饭后，肖明山刚好把蜂窝炉点着。陆天罡的小儿子陆本茂坐在破旧的沙发上，他接父亲的班，在机械制造二厂工作。听肖明山说，大儿子放暑假了，今天要来看自己。陆本茂说：“奥，好，我晚走一会儿，等见了面，我再出去办事。”

陆本茂高中没毕业17岁就辍学在家，先是上山下乡，然后回城接了父亲的班到机械二厂上班。他干过厂里的业务员，是厂里最小的业务员。干过一年的铸造，两年钳工，还做过喷漆工作，当上车间班长，然后是车间主任，这时他才21岁。“我就这脾气，用就用，不用去球的，你当官的能干专业？能出业绩？吊业绩！你妈，球蛋官，单位第一把都抢着当拔尖人才，拔尖拔你娘的屄啊。这是专业名额，你抢啥呢？” 他又在抱怨他的厂长只利用人，不信任人不爱惜人才。计划体制下家长式的管理模式与他不投脾气，他感到很憋屈很压抑，他愤然写了几回辞职报告，但是都撕掉了。

陆天罡的目光从天花板漂移到脚头对面儿子的脸上，心里立即怒气涌动，他深知自己发不得火，也深知儿子的脾气太像自己，努努嘴忍了。儿子不仅脾气像自己，长相也非常像自己，那一双招风耳，唇线分明而倔强，剑眉上扬，一双时有时无的内双眼皮的眼睛闪烁着犀利的目光，简直就是自己年轻时的翻版。只是时尚迁延，五四式的学生装束和他年轻时的高领中山装，变成了儿子带点痞子气的白底红蓝格子衫，银灰色大喇叭裤。那时的偏分背头，在儿子这里变成了刘德华式的中分锅盖和大鬓角。他年轻时的玳瑁黑边圆形眼镜，变成了儿子鼻梁上标配的麦克镜。在儿子陆本茂的眼里，父亲的脾气从来就没有好过，他就是躺在病床上嗓门依然很大，底气很足，脑子很灵光，病床上的他只是眼睛嘴角增加了平和善良的笑意，若不是因病忽然瘦下去，六十多岁的他是很有气质像模像样的老人。此刻，他看懂了父亲的眼神，他止住牢骚 ，静静地端详着父亲，心里想象着：“白眉白发，鼻子准头隆大，皱纹增多，形销骨立，自己若活到八十多岁，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