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长篇】梨花雨||桃花:第六章 管家
【作品梗概】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寇侵华,山河破碎,家国危亡,热血抗争。历史小说《桃花》以写实的笔触,深刻揭示齐鲁地域抗日斗争的鲜活人物和生动事迹。作品以地域风物、民俗传统为背景,以主人公桃花等同时代军民人物为主脉,细致入微地描写了艰苦卓绝的战争年代,真实生动地展现了军民同仇敌忾抗击外敌的英勇气概。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环环相扣,人物形象大义凛然、栩栩如生,生活气息浓郁清新、颇具传奇,具有深邃的历史穿透力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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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劝说爹爹派贵生去东北打理家族买卖,重新振兴他们这一院一支在东北商界的雄风。爹爹总是风轻云淡地一笑,那些钱啊、物啊、名啊、利啊全不萦怀。当贵生权衡利弊,决定绕开上海、天津两大纺织巨头领地,将货物销往东北地区的时候,爹爹第一时间站到他的身后,为他出谋划策。
即便如此,爹爹既没有对贵生颐指气使,也没有将诸事越俎代庖。关键时刻不动声色加以指点,护佑着他在东北商界游刃有余。“皇姑屯事件”爆发,东北军“大王”易主,爹爹立刻提醒他收拢资金、控制供货。是他过于自信谋求大利,才导致此次生意差一点儿血本无归。他犯下的过错,却要让爹爹为之日夜悬心。他这个当儿子的,情何以堪啊!幸好,幸好,东家深知他为了工厂九死一生,坚决让他给爹娘带回来一千块大洋。他就用这笔钱,聊表对爹娘的寸心,权作对爹娘的补偿吧!
贵生向爹娘问安已毕,从衣袋里面取出银票,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送到爹娘面前,半是愧疚半是骄傲地说道:“爹,娘,儿子让你们担心了!儿子会吸取教训,日后稳扎稳打。儿子此去关外收回了九成五的货物和货款,厂子里面的工友们都不用被解雇回家了。东家高兴,给儿子加发了一千块大洋的报酬。儿子把大洋换成银票带回来了,请二老收着。”
贵生爹和贵生娘对视一眼,笑容满面。贵生爹微微点头,贵生娘领了“旨意”,看着并肩恭立在面前的儿子和儿媳妇,笑道:“这一千块大洋你不必交上来了,只管给你媳妇儿收着就好!俺和你爹早就商量了这个章程,把一应家事交给花儿经管。只是你不在家,四角不全没有办法说开摆明。如今你回来了,咱们趁便把这件事情定下来。往后你挣多挣少都不用告诉俺和你爹,只跟你媳妇儿交割清楚就行了。”
桃花一直在打起十二分精神听着婆婆说话,越听越是心惊:经管家事就是当家主事啊!这活儿俺怎么能够做得来?读书写字,绣花裁衣,赏花喝茶,高兴起来做几样点心、炒几道菜肴,才是俺愿意做的事情。婆婆家人口不多,事情可是一点儿也不少。东北的家族商号里面有股份,年年要分红;官渡周边远远近近有田地,年年要收租。计算红利、审度投资、开源节流、人情往来、赁田收地、囤新卖陈、出捐纳税……俺的天哪,哪一件事情不得操心劳神?
韩愈《师说》有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周易·卜辞》孔子春秋有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
眼下公公婆婆宠着自己,下人们礼尊自己,皆因为自己无论是做儿媳妇,还是做少奶奶,都恪守本分不生事端。倘若经管起一应家事,少不得就要破旧习、立新规、动辄得罪人了。要是能够把方方面面打点周详也还罢了,一旦有了差池必定招惹口舌是非。自己在爹娘身边无忧无虑过了十八年,哪里操过这份心思?直接做不了!真的做不了!
桃花赶紧趋身上前,急切地对婆婆说道:“娘,您疼俺,俺知道;您信俺,俺也知道。您让俺经管家事,那是抬举俺,俺更知道。可是,俺干不了啊!俺还是像原先一样跟着您,时时处处学着做吧。”
桃花的反应,原本就在贵生爹娘的意料之中:王家的诺大家业,根本入不了清流蕴育的女儿眼眸?贵生是独子,没有兄弟妯娌混在一起争竞家业。即便如此,倘若娶回一个孔方遮眼的儿媳妇,也是祸及儿孙的根源。贪财之人狡诈,行事没有底线。为人处世本能地追逐利益最大化,全然不顾道德规范礼义廉耻。平日里最愿意施阴招,设奸计,谋财害命,攒仇结怨。浑不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天网恢恢不漏人。一旦几辈子积攒的福气消耗殆尽,诸般祸事就会找上门来。天道使然,万难转圜,唯有眼睁睁看着滑向家破人亡之境。从古到今,富贵总是临善地,财帛不佑悭吝人。懵懂无知或者是利令智昏之辈顾不得讲究这些,只管去招灾惹祸。遵教化、懂礼法的人家,谋事、行事无一不是寻求天地人和。基于此因,能够迎娶一位端庄大气有教养的儿媳妇,实在是一件得天眷顾的大喜事。
贵生娘伸手拉住桃花的手,顺势将一大串钥匙放进桃花的手心里面,笑道:“花儿,这个家早晚都是你和贵生的!现在不是你跟着俺时时处处学习,而是俺跟着你时时处处提点。俺和你爹都知道贵生的心事,他是想带你去青岛的。要不是事发紧急,他春里就应该带着你走了。俺和你爹不守旧,愿意看着你们小俩口夫唱妇随的。可是你如今有喜,一时半会儿不方便跟着贵生去青岛了。既然这么着,你就把家里的事情经管起来。眼目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往长远看是为了贵生。贵生注定了是要经营买卖的,你历练了本事将来也好帮衬着他出谋划策。孩子你放心,娘没有拘着你的意思。日后你想跟着贵生去青岛,抬腿就能走。”
婆婆的话,震惊了桃花:怪不得贵生能够出类拔萃,原来是有着这么一位出类拔萃的母亲。怪不得自己嫁入王家没有半分违和感觉,原来是摊上了这么一位深明大义的婆婆。别人家的婆婆信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为了立威壮势紧紧地捏住钱袋子、权把子不撒手,把那点子精神头儿全都用在提防、打击、欺压儿媳妇上头。自己的婆婆倒好,主动把管家大权一股脑儿地交到了儿媳妇手中。事情办得干脆,话也说得漂亮——儿媳妇历练好了本事,帮助儿子出谋划策。婆婆心中的爱,不是局限在一人一事上,更不夹杂着半分半毫的溺爱和利用。这份爱是博大精深的,贯穿了王家的现在和将来。传承,就是这么由一代一代优秀的男人女人接力推动的吧?
如果说她在母亲身边,学会了怎样做一个明媚的女儿;那么她在婆婆身边,将学会怎样做一个美好的女人。
贵生万万没有想到,娘会这么快就把家业交给桃花掌管。王家十世富裕,不显山不露水已然积攒下可观家底。别说是一般的女人,就算是一般的男人,也断然舍不得把这笔现成的财富送人。娘不一般!娘真的不一般!
贵生无限钦佩地望着娘清俊慈祥的脸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突然听到爹爹一声轻咳,开口说道:“春里你走得匆忙,给周先生的人参也没有带上。这次回去,不要忘记了!”
贵生闻言回过神儿来,暗暗赞叹爹爹也不一般。父子血缘,心性相通。爹爹之所以突然发话,完全是不想让“一串钥匙”搅扰了一家四口的自由自在。重大事情轻松说,严肃事情玩笑说,是爹爹的一贯作风。
贵生转向爹爹,笑道:“可不敢忘了!要不是周先生帮忙,我这一次奉天博弈决无胜算。周先生为人大气得很,坚决不要报酬。难得他喜欢东北人参,说什么也得给他带过去。”
桃花让贵生的话,惊得心头打颤:东北是日本人的地盘,贵生跑到日本人的地盘去和日本人博弈。这哪里是博弈啊,这分明是搏命!看样子公公婆婆都知道贵生此去的凶险,一家人都在瞒着她。他们一定是认为她经不起重压,才不予说破的。天哪!如果贵生此去殒命关外,她岂不是连寻夫都没有一个确切地方吗?做生意做得生死一线,古往今来就是奇谈。日本人不是人吗?为什么要把诚实守信的生意经念成打打杀杀呢?他们打了,杀了,抢了,就能够发财吗?他们就不怕拿了不义之财,连累得福报消散厄运缠身吗?日本人可恶,是日本人的事情。贵生也够可恶的!瞒着她去东北,这是根本没有把她当成可以托付的人啊!守着公公婆婆,且不和他理论。待到回自己屋里,再问他一个瞠目结舌!
一家人说了大半个时辰的家长里短,小巧进来请示在哪里布置晚饭。贵生爹略一沉吟,吩咐道:“少爷归途乏累,不必在前厅布置晚饭了。且端到上房用饭,饭毕早早歇息。”
小巧退下一会儿,便和槐嫂联袂端上饭菜。槐嫂对待贵生,是实心实意地疼爱。这么短的一忽忽时间,竟然油炸了灌汤丸子,辣炒了童子鸡块,酱焖了茄子,凉调了豆角,蒜拌了黄瓜,糖渍了洋柿子,都是贵生爱吃的家常菜肴。大槐外出经办事物回来,听说贵生家来了,高兴得咧着嘴巴笑。急急忙忙烫了一壶“万家烧锅”老白干酒送进上房,和贵生亲亲热热见过。贵生有心让着大槐喝一杯高兴酒,觑着爹爹不发话,终究是不敢造次。一时饭罢,端茶漱口。贵生和桃花看见大槐又一次走进上房,便知道他有事情要向老爷太太回禀。贵生一贯不理家业,对大事小情一概弄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桃花虽然现如今攥着婆婆递到手里的一大串钥匙,却也没有糊涂到捏着棒槌当针使的地步。两个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双双起身对爹娘告了安歇,转回自己的宅院。
贵生跟在桃花身后笑嘻嘻地走,桃花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两个人走进月亮门,避开爹娘的视线,贵生一把就将桃花给托了起来。
桃花猝不及防离开地面,失重的眩晕顿时袭来。桃花有几分恼怒,伸手去推贵生的肩膀,压低声音呵斥着:“你放下俺!放下俺!规矩不成规矩,轻重不知轻重,像什么话!”
贵生将脸颊贴上桃花的额头,热切地说道:“丫头,丫头,你想死我了!让我抱抱你吧!我在青岛、在奉天,没有一天不想你!你是我的福星!你是我们王家的福星!我现在浑身都是劲儿,我要多挣钱、多攒家业,给你和儿子使唤。”
贵生的话语和体温,让桃花幸福得想哭。两地相思一处愁,贵生没有辜负她几乎耗尽心血的担忧、牵挂和想念。新婚燕尔,生离死别,危机深藏,细思极恐。这种事情仅仅只是开始,远远没有结束。它们会随时随地缠绕身畔,它们会突如其来令人窒息。她并不想要什么钱和家业,这些身外之物在温饱之余实在是累赘。她真正想要的,只是与贵生举案齐眉,恩爱相随。她的这个愿望简单吗?确实简单。但是,越是看起来简单的愿望,越是难以达到和企及。她嫁进的是官渡王家门庭,她嫁给的是王家少爷贵生。官渡王家的男人们注定了是要外出打天下的,家风家训讲究一个功成名就衣锦还乡。这种被官渡王家世代子孙普遍认同的教化传统,是约定俗成必须遵循的行为准则。无关乎各房各支的家境贫富,更无关乎男男女女的悱恻缠绵。你这么做了,没有人会认为你了不起。你不这么做,所有的人都会认为你没出息。
单单拿出贵生而言,王家和杨家几辈子的存蓄也尽够支应着他孝敬爹娘,善待妻子,养护儿女了。但是,他不可能因为一生一世的吃不穷用不穷,就整天闲在家里坐享其成。钱和家业加在一起,给男人衍化出来一个新鲜词儿——事业。事业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甘心居无定所,最终都要依附在钱和家业上面。男人们有本事也好,没本事也罢,都挺要面子。都抓住了这个虚幻的新鲜词儿,四打围遭地较劲儿。和自己较劲儿,和对手较劲儿,和环境交劲儿,和际遇较劲儿。较劲得好,出人头地;较劲得差,灰头土脸。更有那一起子又熊又不老实的男人,败下阵来就丧失了东山再起的勇气,就怨天尤人混淆视听,游说得身边人一个个忧愁郁闷了无生趣。亲戚朋友醒悟过来,还可以躲着他们,眼不见心不烦。他们的老婆孩子即便是看穿看透了,又能够往哪里躲啊?此生的凄楚无望,唯有心知了。
贵生是有本事的,赴汤蹈火向心而行。他在外面拼得艰难,过得辛苦。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自己万万不可跟他耍小性子。一定要好好待他,让他养足精神、攒足心气,再一次走向莫测前路。
桃花想着,伸出双手紧紧环绕住贵生的脖颈,将身和心深深陷入贵生的怀抱之中。
贵生在家里没有多住,五月初九就动身返回青岛。桃花知道今后与贵生的离别将会是寻常事情,心里面也就没有觉得难分难舍。桃花的要求不高,只要贵生平平安安的就行了。贵生信誓旦旦地向桃花保证,决不再去东北犯险。周先生已经牵线搭桥帮助他联系上了国军部队,他要全力以赴打开产品新销路。
桃花没有见过周先生,却非常信任周先生。第一,周先生把贵生从日本人的监狱里面救了出来。第二,周先生不要贵生酬谢的钱财。能救人的人,有本事;不要钱的人,有正气。二者居一已经难得,二者兼具实属罕见。贵生说周先生是留过洋的医生,一身医术是从德国学来的。桃花跟着父亲读书识字,自然知道中国之外有一个国家叫德国。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侵略中国,里面就有德国军队。“义和团”盲目自大引发的庚子战火,让晚清治下的中国满目疮痍生灵涂炭。清政府第二年签订的《辛丑条约》,让泱泱中华贫困交加不堪重负。
桃花不迷信外国,就如同不崇拜有钱有势的人。人家有钱有势不给你用,你崇拜也毫无用处。人家要是把钱和势给你用,你就根本用不着崇拜了。桃花敬重的是有本事、有正气的人,就像是周先生这个样子。跟在这样的人身边,不是贪图占什么便宜得什么利益,而是方便见贤思齐。
一个人的本领、品性、见识、胸襟,除了来自家学传承,其他的就要仰仗良师益友的引导带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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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尽心尽力打点周全,送贵生出了家门。顾不得哀婉垂泪对影自怜,拖着双身子忙活起管家以来的第一件大事——收麦。
麦子是细粮,养活了天下人。因此,也生就了傲娇的脾气。你等着、盼着、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它白天晚上挂着一层青青的绿。你累了、乏了、略微闭一闭眼睛,它一晌之间就变得焦黄。
麦子上了黄,就不能在地里面搁置耽误。稍微一搁置耽误,麦粒儿就会全部炸进地里给人们眼色看。村庄里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随着麦子的焦黄几乎倾巢出动,带上水罐和干粮,披星戴月抡起镰刀跟老天爷抢夺口粮。焦黄饱实的麦粒儿是庄户人家一年的念想,谁也不想被一阵大风一场骤雨给无情地毁坏掉。
桃花打开地契仔细核对,才知道贵生家里竟然有三百一十六亩田地。除了台儿庄运河两岸二百三十亩优质水浇地,竟然在临城、龙泉、贾汪、大黄山还零零散散分布着八十六亩农田。桃花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一个啥神操作啊?又不是水泊梁山放暗桩,怎么还能够把田地东一块、西一块置办到一百多里地之外?人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看样子婆婆家出过比强龙还要强势的长辈!
桃花思谋片刻,拿着地契走进主宅上房。公公和婆婆安静地坐在八仙桌两侧的太师椅上,一个在读书,一个在绣花。桃花含笑向公公婆婆问过安好,打趣道:“坡里田里忙得像打仗似的,您二老清闲啊!”
公公微笑不语,婆婆笑道:“咱们家里的地都租了出去,这会子是不必忙的。过个十天半月麦粒脱净晒干送上来,才轮得到咱们家里人忙活。麦黄三月雨,单怕四月风。今年三月雨水勤,四月天气暖,这麦子的收成肯定错不了!”
桃花笑道:“这真是'秀才不出门 便知天下事’。娘,您快赶上高卧隆中的诸葛亮了。昨日大槐套着车带俺去周边看了看,咱家运河两岸的麦子地金晃晃的直耀眼睛。”
贵生娘笑道:“俺没有诸葛亮那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身居茅庐看透三分天下的本事,却也知道俺花儿这会子过来是有事儿商量。什么事儿,说吧。”
桃花被婆婆说中心事,红着脸笑,背起手来对着婆婆左端详、右端详,自言自语:“端庄九鼎重,劲挺群珪植。威仪商山老,气象汉庭直。不错!不错!韩维韩持国描写的就是俺娘。奇怪呀!大宋朝隔着现在有七、八百年,河南杞县隔着山东台儿庄有七、八百里,韩通判是咋知道会有俺娘这个人物的呢?”
贵生爹原本一直淡定地听着妻子和儿媳妇斗嘴,神色平静。这一会子实在是绷不住了,握着一卷《韩非子·内外储》,“哈哈”笑出声来:得子孝顺,不如得媳贤良。自己的这房儿媳妇,实在是出挑。言语有度,举止得当,兰心蕙质,秀外慧中,日日侍奉身边,竟是比儿子还要贴心几分。儿媳妇虽然机灵聪慧,到底还是年轻稚嫩。有心事有想法都挂在言语动作里面,终究是瞒不过他和妻子的眼睛。今天儿媳妇捧着地契册子进来,所为之事必定与田地有关。儿媳妇着重夸赞运河两岸的田地收成好,所思之处必定与临城、龙泉、贾汪、大黄山的田地有关。那些田地都是王家几辈子风云际会拿到手的,牵扯着这样、那样的是非口舌。他接管家业以后,安排大槐便宜行事。他心里面早有计较:这些田地对于此时的王家,实属鸡肋。他且“绥靖”着,把立威施恩的事情留给儿子去做。乾隆皇帝能够把和珅留给嘉庆皇帝来立威,他怎么就不能够把这几十亩农田留给儿子来行善呢?现在看来,是要留给儿媳妇行善了。
桃花见公公婆婆笑得开心,便放心大胆地说道:“爹,娘,咱家怎么在一百多里地以外还有田地呢?”
贵生娘说道:“这都是老辈子的事儿了!有欠账不还的,有泼皮耍横的,都让咱们家长辈们较起真章给整治宾服了。长辈们拿下那些田地,原本也不是为了多收几担粮食。恶心、打压那起子小人的用意,倒是主要的。”
桃花一笑,说道:“长辈们行事,原是不错的。小人无节,弃本逐末,惩一戒百,风清气正。俺仔细看了这些田地的交租记录,几十年来对咱们家也还不敢相欺。想来原主和耕种之人,皆已勤勉敬服。贵生身在经营,无意耕种。咱们家总共这么几口人,实在是不必劳心劳力经管着这些零散田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这些地方虽然称不上危乱,终究也是外乡别郡。老辈儿上既然素有争竞,怎么着也会积下陈仇旧怨。倒不如择机出割了,也是咱们家施恩。”
贵生娘闻言,吓了一跳:田地出割是大事儿,基本上都是穷困潦倒之家方才为之。这个小孩儿掌管家事不到十天时间,就动了这么大的念头。这是有胆有识啊,还是发痴发飙啊?丈夫的脾气她知道,轻易不动怒,动怒吓死人。可千万不要当场发作,不给这个小孩儿留点儿脸面啊!
贵生娘赶紧看向丈夫,发现丈夫神色如常。不对,不是神色如常,而是流露出来一丝赞许的意思。贵生娘有点儿发懵:咋回事儿?这爷俩儿想到一块儿去了?
贵生爹低头翻着书页,淡淡地说道:“田地的一应事项,十几年来都是大槐打理。出割田地,要和大槐商议才行。”
桃花知道公公首肯了自己的建议,顿时成就感爆棚。高高兴兴地答应一声儿,捧着地契册子出门找大槐去了。
贵生娘待到儿媳妇走出大门不见了,才笑着瞥了丈夫一眼,说道:“俺这些日子打量着,花儿就算是要把房子拆了,你也必定是肯的!”
贵生爹只有在妻子面前,神情才变得灵动活泼。他冲着妻子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诙谐地说道:“她给俺拆一个试试!”
前院通往西院的黑漆大门,一年中绝大部分日子是紧锁着的。只有在夏、秋两季农忙时节,才会在白天开启。桃花走过黑漆大门,在西院找到大槐的时候,大槐正在后院子粮仓里面,领着几个雇工打建新粮囤。桃花一见大槐热火朝天地忙活,头就大了:家里已经有十个大大小小的粮囤了,大槐还要围建两个。这是要凑够十二个,取六六大顺的意思吗?桃花略微顿了顿,咽下冲到嘴边的话。大槐为王家操心受累,她不能在雇工们面前左着大槐的心思。大槐看见桃花突然来到西宅,着实吃了一惊:少奶奶腿脚金贵,平日里根本不到西宅来。前两天过来一次,也是当家以后恰逢麦收,应景似地转转看看。即便是应景,那阵势也够大的。提前知会俺在西宅等着,搬着太太一起驾临。太太一出动,小巧必然随从。俺老婆一看少奶奶威风八面的架势,害怕俺受难为、吃委屈,也忙不迭地跟着跑过来。少奶奶和太太在西宅总共待了没有小半个时辰,镇唬得俺身上热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今儿个少奶奶怎么连一个知会都不打,就过西宅来了?俺也就是雇了人打建两个新粮囤,没有啥错处吧?没有错处就是有功劳,莫非少奶奶是来看俺打建新粮囤的?
念头升起,大槐就很高兴。大槐觉得自己经管农事的本领,在十里八乡都是拔头份儿的。人啊,不赖千招会,就赖一招熟。自己熟谙农事,在王家就能够理直气壮地挺直腰杆过日子。大槐嘱咐雇工们小心干活儿,自己爬下高高的木架子,来到桃花面前。桃花看见大槐一脸喜色,知道今儿个无论如何也不能提出裁撤粮囤的要求。一桶凉水浇灭一盆火容易,一盆火烧开一桶凉水困难。
桃花微笑着说道:“才刚老爷示下,临城、龙泉、贾汪、大黄山的零散田地,可以就便出割。老爷吩咐,田地的事情都归你处置。你费心惦兑着,把这件事情经办了吧。”
大槐闻言,神色喜忧参半:老爷看重俺,在少奶奶跟前给俺争脸面。俺就不能说错了言语行错了事儿,让老爷在少奶奶心里面失了威风。
大槐费力思索半晌,吭吭哧哧地说道:“要说那些田地吧,也都是好地。坏就坏在零散,离咱家又远。一应事体,跑一趟两趟打理不完。到了要紧要忙的关头,更是没抓没落地烦心。不过,咱们家也不到出地的时候啊!让旁人知道了,会笑话的。”
桃花让大槐的话给逗笑了!仆人能够忠心至此,可见王家家风敦厚。只要相互礼敬对了人,就会福泽双沐。桃花笑道:“岂弟君子,无信谗言。咱们清闲度日,无伤外族,旁人说啥随他去。最要紧的,是咱们家里人过得和睦舒适。”
大槐听得少奶奶一口一个“咱们”,不由得心暖意暖。人啊,千万不要说什么“俺心眼儿好,就是说话不中听。”你要是心眼儿好,说出来的话怎么可能不中听?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要是非得说你心眼儿好,就是说出来的话不中听,那你就是缺修为,失分寸,没本事,少章法。还不如压根就是心眼儿不好,来得痛痛快快。
大槐的眼神里面荡漾着暖色,咂巴咂巴嘴角,感慨地点着头说道:“少奶奶啊,您真是……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依俺说,咱们把龙泉、贾汪、大黄山的地出割了吧!龙泉只有十亩地,跑一趟还不够人吃马喂的。那十亩全是一等一的水浇地,背风向阳土质肥沃。那边的人又知道咱们家顺风顺水不受困顿,出割田地纯粹是为了两相便宜。只要咱们家放出口风让地,那边各家各户必定会竞相叫行给出一个好价钱;贾汪虽然离着近便,土质却都是次等的。地薄粮孬,打下来的夏粮、秋粮全都是秕了吧唧的。咱们家收上来的租子,都得经心留意着分堆另卖;大黄山根本就不是地肥地薄的事儿,而是整天价狗撕猫咬。先前俺过去理事儿,都要经官府、动青帮的。这些年虽然大面儿上消停了,实际上还在暗地里较劲儿。浇地给截水,送粮给堵道。按理儿说应对这些扰攘,都是租户自己的事情,用不着咱们家操心。但是,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那些田产说了归齐是咱们家的,难为租户就是和咱们家过不去。咱们家要是不替租户出头露面长腰子,不单单只是纵容了恶人恶行,更会让租户生出不臣之心。一家生异心,百家胡跳哒。咱们家要是按倒葫芦起来瓢,用不上三天两早晨就能够过成笑话。所以说大黄山那边哪怕是出了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俺都得跑过去周旋……”
大槐说的这些事情,对桃花来说分外新鲜。官府她知道,青帮她也听说过。一个是升堂办案,一个是打打杀杀。这两拨人马,都搅和进王家的田地纠纷中啦?桃花好奇地打断大槐的话,问道:“你是咋周旋的呀?”
大槐红着脸笑了,说道:“俺没有别的法子,都是一个套路。先把事情闹大,再告官府抓人。领头闹事儿的人被官府抓了,俺再让青帮的人去收拾剩下的小喽啰。老爷信俺,花销多少都不管不问。咱们家扔在这上面的钱不少,也就把威风支撑起来了。”
桃花的心瞬间像燕子一样翩翩飞舞:这个好!这个好!要不然就留下大黄山的地,寻个由头带着大槐过去看看?哎呀,不行!杨家的女儿、王家的媳妇,怎么可以搅和进鱼龙混杂的乡村野地,见识那些穷凶极恶的笑里藏刀?罢了!罢了!且规规矩矩地“君子远庖厨”吧!
大槐看桃花没有再继续追问,就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过几天龙泉、贾汪、大黄山的租户来缴租子,俺就把出地的风儿放出去。夏种望秋收,谁都巴望着能够把秋粮收进自家粮囤子。现如今咱们家的地里面种着秋庄稼,肯定能够卖上一个好价钱。俺寻思着,薛城的地咱们就不出割了吧。薛城在咱们山东地面上,租户是一个厚道守礼的人。不瞒咱们不坑咱们,缴上来的租子数量足、成色好。逢年过节都要过来走动着,很是恭敬勤谨。他家的三个儿子也都用心读书,老爷看了喜欢,就把租子减免了一半供孩子们上学。咱们家要是突然出割田地,他一时半会儿肯定凑不出钱来买进啊。他听到消息,还不知道要凄惶成一个什么样子。俺寻思着,读书的孩子有出息。现在咱们帮他们一把,将来能够得济也是有的。”
大槐的一席话,令桃花又惊又喜。她瞪大一双华采烁烁的眼睛,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位朴实汉子。这位汉子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以稼穑为业,也以稼穑为乐。平日里沉默寡言,哪知道珠玑暗藏。懂得“黄金非宝书为宝”,铺排“万事皆空善不空”。怪不得公公婆婆会对他委以重任,他胸中的见识和藏拙的本事实属罕见。
由此可知,公公婆婆决非寻常的本领。爹爹说过“上兵伐谋 攻心为上”,也说过“君子之所人不及 在君慧眼善识人”。自从嫁入王家,她没少伶牙俐齿抖机灵。原先还沾沾自喜,以为是自己聪明机智才讨得公公婆婆欢喜。现在才知道皆赖公公婆婆包容,自己才能够立得下身、树得住威。幸亏爹娘教育得好,让她自幼知礼仪、懂廉耻、见识不俗。嫁进王家,才得以众星捧月没有被人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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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槐见桃花不说话,一副琢磨事儿的模样儿,赶紧检点自己的言谈举止。他知道少奶奶进门以后,王家就不是以往的架构氛围了。这位少奶奶是老爷太太不惜代价求娶的,是少爷不惜委曲疼爱的。模样俊俏性格飒利,知书达礼行事周全。少奶奶进门第二天,就敢当着老爷、少爷的面改立规矩。少爷不敢出声诫示,老爷更是顺着少奶奶的意思说话。少奶奶对他们夫妻和小巧温厚和善,穿的戴的没少赏赐。但是,千万别因此便以为少奶奶容得冒犯。少奶奶给脸,怎么着都好说。少奶奶不给脸,大家都难堪。天下做人都是一个道理:若要人敬重,自己先自重。
大槐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地方慢待了桃花,急得四处撒目。一眼看到了新粮囤,心想也就剩下收取夏粮的事情没有跟少奶奶禀报了。大槐心到嘴到,赶紧说道:“今年的年景好,夏粮收成实。往年和春里欠粮、借粮的人,指定会趁着丰年还上旧账。咱家再打两个新囤子,预备着收粮食用。去年的陈麦俺留下五千斤嚼谷,剩下的都卖出去了。赶明儿理清了账目,俺就给您送上来。”
桃花让大槐给说醒了,心里面感到奇怪,说道:“新麦下来了,怎么还要留着旧麦嚼谷呢?五千斤也是见多,不如再卖一些吧。”
大槐急道:“少奶奶,使不得!一斤麦粒十成十的饱实,也就能磨出来六两好麦面。若是再捡着细箩头笸,最多只能够磨出来二两麦面。咱们家逢年过节走动的亲戚多,每日里制作各色点心也耗费得多。街坊邻居、三亲六故再有几件红白喜事,五千斤麦子也不是多么宽裕啊!”
桃花看着急赤白脸的大槐,心里面忍不住着急:朴实憨厚不是傻啊,你这怎么还听不明白话了呢?
桃花放缓语速,说道:“新麦不是下来了吗?咱们吃新麦啊!”
大槐愣了愣,看着桃花咧开嘴笑了起来:哎呀,少奶奶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桃花看见大槐笑得眉梢眼角一齐向外“汩汩”流淌着快乐,情知有异,笑问:“怎么了?俺说错话了吗?”
大槐急忙笑道:“少奶奶没有说错话,只是新麦不能吃。哎呀,新麦也不是不能吃,是不好吃。新麦水分大,磨出面来没有韧劲儿也不香甜。别的粮食都是新打下来的好吃,唯独麦子除外。”
桃花被大槐简单而又真实的快乐感染着,也欢快地笑了起来。自嘲道:“俺咋还活成晋惠帝司马衷了呢?”
大槐一听晋惠帝司马衷便眉开眼笑,快活地说道:“食肉糜!食肉糜!”
桃花听得真切,差一点儿被雷倒:不会吧?大槐还知道“何不食肉糜”?王家的仆人这得成精啊?
大槐见桃花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知道少奶奶是吃惊自己知道晋惠帝,便几分得意几分拘谨地说道:“老爷宅心仁厚,宽待租户。带着俺下乡看地的时候,在路上就给俺讲故事。左不过是让俺听了,记着多多积德行善吧。晋惠帝听说老百姓荒年断粮,傻问为什么不吃肉的故事,就是老爷讲给俺听的。俺就知道这么一丁点儿,剩下的老爷没说,俺也就不敢问。”
桃花心想:你知道这些已经难得了!怪不得说“宰相家奴七品官”,这“七品官”不单单指的是宰相家奴倚仗的权力、威势,更是指宰相家奴跟着家主历练出来的格局和见识吧?
收罢新麦,缴罢公粮,大槐挑捡着最好的粮食装满粮囤,把剩下的全都卖了出去。大槐结算完账目,一一报给桃花收讫。饶是桃花目无金钱,也被这笔数目庞大的款项给镇吓住了。
桃花跟在爹娘身边的时候,是不知道天下有“种地缴税”这一说的。杨家没有农田,种几垄蔬菜自用也没有人上门收税。到了公公婆婆身边以后,才知道政府的税收数额挺大。大槐一边向桃花报账,一边抱怨今年官府的税赋又加重了。
桃花早就听说过“盛世古董 乱世黄金”,觉得官府加重税赋,不是太平盛世应该出现的景象。既然不是太平盛世,就应该考虑到将手中的钱币变换成黄金了。桃花请得公公婆婆示下,让大槐提前知会了滕县城里的“裕成源”钱庄。选了一个晴好的天气,带着大槐和槐嫂过去把纸币和大洋兑换成金条。
滕县是一个好地方,源远流长。《史记》有载:“黄帝有二十四子,赐土得姓者十四。其第十子封于滕”。滕,乃温湿多雨,泉流腾涌的意思。滕县,是有名的“三国五邑之地 文化昌明之邦”,也是“科圣”墨子、“工匠祖师”鲁班、造车鼻祖奚仲、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和“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的毛遂故里。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李元婴封于滕县,称为滕王。李元婴在滕县临水修建起来一座高阁,冠名“滕王阁”。李元婴调任江西南昌以后,思念故地日甚,又在南昌依照原图复制修建了另外一座滕王阁。滕县紧临“南四湖”之一的微山湖,物产丰富。有“滕县八景”的龙岭晴云、谷翠双峰、微湖夜月、趵突跳珠、池莲四面、文公古台、真仙灵柏、浮屠峙玉,吸引了历朝历代文人墨客流连忘返。
桃花一行三人携带重金分外小心,一应景物根本无暇游玩。按照大槐的意思,最好连午饭都不要吃,快马加鞭赶回家去才是正经。桃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是滕县城啊,还是土匪窝啊,要凄惶成这个样子?难不成为了这点儿金子,还要饿死人咋地?
滕县的“鲁寨”羊汤久负盛名,“王怪物”菜煎饼天下美味,既然来了,说什么也要尝一尝。桃花让大槐按辔缓行,自己挑起车厢窗帘仔细打量,挑选了一家门脸气派的饭馆停车打尖。桃花小时候跟着爹娘走过一些地方,对饭馆的生意经并不陌生。她捡着饭馆的主打菜品要了四道,又给大槐要了一壶上好的烧酒,慢慢地吃喝。打发跑堂的伙计出去买来“鲁寨”羊汤和“王怪物”菜煎饼,三个人饱餐一顿。临了,又赶着马车依次买上大坞狗肉、王家猪头肉、张汪镇板鸭,带回家中孝敬公婆。
槐嫂竞日里守着王家操劳,连官渡庄都很少走出去。今天乘着马车跑进滕县城里,心情兴奋难耐。进出钱庄兑换金条,又大大地开了眼界。生平第一次吃上饭馆的美味佳肴,觉得自己简直是过上了神仙日子。然而,稳重之人终究稳重。无论怎样高兴,也不会迷失心性。
槐嫂看着桃花的脸色,忐忑不安地问道:“少奶奶,咱这一顿饭吃了家里三、五天的饭钱,老爷太太不会怪罪吧?”
桃花笑道:“咱们都别说吃馆子了,老爷太太还能掐会算不成?倘若是老爷太太怪罪下来,咱们三、五天不吃饭也就是了!”
槐嫂笑了:还三、五天不吃饭!少奶奶要是三、五个时辰不吃饭,老爷太太管保急得抓狂。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跟着少奶奶这么一个八面威风的人,就算是吃下大天来都不会担着干系。
一时饭罢,三个人匆匆上车返回官渡。大槐喝了烧酒,晕晕乎乎心满意足。手里的鞭子甩得“啪啪”响,吆喝着马车跑得又稳又快。车近官渡,运河大堤上走来长长的队伍。清一色的灰布军装,背着长枪短枪,扛着机枪小炮。
大槐兴奋地叫道:“东北军的队伍又下来拉练了!”
东北军的这支部队,是去年秋天开过来的。驻扎在峄县、滕县一带,好像是一个师。桃花看着东北军的队伍没有说话,心里面升腾着几分不屑:一支陆、海、空三个兵种配备齐全的部队,兵精粮足的30多万人,和日本人友好互动了十几年,一夜之间就遭遇翻脸无情,被亲密伙伴打得落花流水。被打得落花流水不要紧,关键是连还手的勇气都没有。没有还手的勇气,有谈判的技巧也行啊。不好意思,这个也没有!30多万实枪荷弹的军人只有一条路——撤退。撤退也行,避敌锋芒,收拢力量,励精图治,东山再起。不好意思,这个也不行!30多万军人被分割安置在从西北到华东的广袤大地上,闲着没事儿拉练玩儿。要不是这帮人扔下东北的大好河山,贵生怎么会违背“危邦不入 乱邦不居”的古训,千里迢迢跑到奉天去和日本人搏命?贵生这是侥幸归来了呀!倘若一去不回,王家怎么办?公公婆婆怎么办?她怎么办?肚子里面的孩子怎么办?
桃花正冷冷地注视着运河大堤上行进的东北军队伍,忽然听到大槐说道:“少奶奶您坐好,俺得快马加鞭了。东北军的队伍下来了,就得征用咱们家西宅。咱们早点儿赶回家去,老爷太太就不用出面应酬他们了。”
桃花柳眉一竖,嗔道:“他们凭啥征用咱们家的西宅?”
大槐让桃花迎头喝问,一时不敢回话。槐嫂见当家的受难为,本能地心疼起来。少奶奶内秉风雷之性是真的,却也不轻易外露。对待下人们总是和颜悦色,言语温暖。这次发威,必定是厌烦东北军的队伍。少奶奶如果有了这个执念,回到家里也要让老爷太太为难。倒不如趁早儿劝解开了,四角齐全。
槐嫂打定主意,故作轻松地说道:“咱们家房舍宽裕,在官渡没有比得上的。县里、乡里,谁不宾服?去年县里的官儿要临时安置这群抛家舍业的大兵,便知会了乡里。乡里的官儿有心让咱们家出借房舍,又不敢强着咱们家。没奈何,就让王家的族长上门来找老爷太太商议。老爷太太最是心慈念善,看在这帮大兵练习本领是为了护境安民的份儿上,就首肯他们借住在咱们家西宅。这帮大兵倒也安分,不生事、不越界的,碍不着咱们家什么事儿。临走之前,还把西宅收拾得干干净净。去年冬天他们过来借住,正赶上接连几天大风大雪。他们连夜给咱们家支撑粮囤子,天亮了又给咱们家清理积雪,好一通忙活哪!横竖他们也就是借住个把月的事儿,来得快走得也快。”
桃花听懂了槐嫂的意思,微微一笑:仆人能够如此主动参与主人的事情,除了主仆之间素日里两相和合之外,就要赞叹与生俱来的人品心性了。只有把主人当成亲人,把主家当成自家,自信忠厚,重情重义的仆人,才能够端正心态做出这样的选择。既然槐嫂已经说明了出借房屋的来龙去脉,桃花决定不再揪着这件事情犯拧。王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明事理、任人欺凌的主儿,形成旧制的事情她还是少掺和为妙。漫说很容易掺和出来是非失误,就算是掺和对了又图希一个什么结果呢?难不成要让一家大小承认,谁都聪明不过自己吗?为人处世过于抓尖出头,就离着人嫌狗不爱的境遇不远了!
王家的宅院很醒目,坐落在官渡庄中轴线上。笔直的一条宽阔街道,黄泥夯底,细沙覆面,容雨纳雪,不泛重尘。大槐赶着马车驶进庄子,远远地看见家门口停着一群军马。四个东北军士兵笔直地持枪站在街门两侧,很警惕地遥望着疾驶而来的马车。大槐心里面暗暗叫苦:你们的腿怎么这么快呢!俺紧赶慢赶,还是落在了后面!
大槐并不讨厌东北军官兵,相反,倒是盼望着他们能够拉练来到官渡。他家祖辈上就是王家仆从,他这一辈儿有姐姐有妹妹就是没有兄弟。姐姐、妹妹长大了嫁出去,他也就没有方便说体己话的人了。他在王家半仆半主,身份特殊。既不能和主人毫无保留地谈天说地,也不能和帮工毫不违和地结交厮混。久而久之,也就变得沉默寡言。娶妻之后有了知冷知热的人,他反倒事事警醒。妻子不是王家旧人,对王家没有旧情。王家仁厚,把内外家事交给他们夫妻打理。倘若他对待妻子过于热络,难保妻子不生出骄横之心。只要妻子生出骄横之心,就会对王家从人到物指手画脚。王家几十年的和睦日子,就算是过到头了。横竖有太太待妻子亲善,他足以安心地与妻子淡然相处。直到去年冬天东北军官兵拉练过来,借住王家西宅,他才算是遇到了可以平等相处的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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