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钱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岁末,家里寄来二十元钱路费叫我回家过年。大雁南飞我北归,游子归心似箭,心儿早从长江飞过了黄河,于是匆匆地背上黄挂包走出校门,搭上了矿区往外运煤的大货车。
那年,我在矿区一所中学里教书,记得当时月工资是三十四块五。我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在朋友圈子里享有大侠的美誉。他们叫我大侠,一是因为我平时用钱大手大脚,二是因为我伸拳踢脚能玩几招。大侠要有大侠的风范,哥几个抽烟喝酒都是我的事,烟酒不分家嘛!放寒假的时候,一掏腰包钱没了,弹尽粮绝。正在徬徨无计的时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好父亲寄来了探亲的路费。
拜拜!我坐在驾驶室里向车窗外招了招手。哥们,再见!送我的哥们在满是灰尘的车屁股后边跑边喊,寒大侠,别忘了带烧鸡!
北方的卤鸡的确好吃,道口烧鸡最有名,回去后一定要大快朵颐。学校的生活实在是太苦了,为了改善生活,我的工资都送到餐馆和供销社里去了。餐馆里肉片汤五毛钱一碗,肉是当面过秤称的,一碗汤放二两肉一钱不少。油条一毛钱一根,我不跟人打赌,一顿就能吃十根油条,喝两碗肉片汤。一顿早餐要是吃好吃饱就得二块,我烟瘾也挺大的,游泳烟三毛二一包,不包括给别人抽的,自己每天就要抽一包半,你说这点工资够吗?知子莫如父,父亲算好了,到了假期我便身无分文,这不寄钱来了?不然我不回家流浪去。
到县城长途汽车站,和黑脸司机道别下了车。运煤的司机没有不黑的,脸都是黑不溜秋的,不过人挺好,给他一根香烟就搞定了。
揣二十元钱上路得节省点,光车船费就要十七块八,余下的钱只有二块二,路上还要吃饭抽烟,万一误了车还要住宿,我算计着。在车站买了两个包子花了一毛,然后买汽车票花了九毛,共计一块,这是第一笔开支。
坐在车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茅山码头。到的时候,渡船刚好过来了,于是买了一毛钱船票过渡。过江后上岸就去搭火车,路上不住宿,转两次火车就可以到家了,我坐在渡船底舱麻袋上计算着路程。
说实话,我是嘴馋才回家过年的,道口烧鸡,还有老白干,那味道最是好极了。鸡爪子不知现在卖多少钱一个,上中学时我最爱吃卤鸡爪子,一分钱一个挺香的,在家里偷点酒邀几个同学躲到玉米地里喝几盅,那感觉真是美极了!人还没有到家,心早已回去了,准确说是嘴早已回去了。我喜欢北方特有的蒜味、大葱味,香菜味,还有羊肉的膻味。
下了船就往岸上跑,赶火车要跑的,误了点可不是好玩的,只有这班火车。大家都在跑,我也跟着跑,跑上大街喘了口气,停下来看了看表才十一点,下午两点的火车不忙,于是放慢了脚步。点支烟叼在嘴上,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用手往屁股荷包上一摸,暗叫了一声,不好!钱包没了。
钱包掉到哪里去了?简直把人急疯了!赶紧往回找,瞧着路面边找边想,上渡船坐在麻袋上摸着还在,是在麻袋上挤掉的?还是上岸时跑掉了?不对!一定是被小偷偷去了。我捂着脑袋一下子蹲在地上沮丧极了,别人以为我晕船呢。
来到陌生的都市身无分文,家回不了,单位也回不了,怎么办?我后悔呀!爸妈经常嘱咐我,在路上要小心谨防坏人,千万不要把钱弄掉了,全当耳旁风了。我怎么这么笨呢?竟然没有发现小偷,寒大侠平时学艺不精这回惨了。
总不能老是地上窝着吧,于是强打精神站了起来,天无绝人之路,绝处逢生。黄石这诺大的城市,难道找不到一个熟人吗?有了!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升起了希望,有个远房表哥在本市中医院工作,去找他吧。
来到中医院,刚好他当班,听到我的遭遇后深表同情,提起借钱的事,他踌躇了一下说,好说!好说!先跟我回家吃饭。在他家里,我见过了我的远房表嫂,也就是我这个远房表哥的妻子。她是个城市人,和我一样也是教书的,个头不高有点胖,圆圆的脸,穿着很得体,黑呢子大衣上围着白色的海绵围巾,吃饭的时候不停地给我夹菜,实在是太热情了,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吃完饭,表哥提起我借钱的事,她立马答应了。接过她递过来的钱后,我顿时傻了眼,她给我一块钱,一块钱能回家吗?
表嫂见我愣在那里,便笑着说,一块钱够了!过渡一毛,过渡后坐车九毛。表哥听到这话后默然不语,送我出门时,疚意地说,家里钱表嫂管着没法子。
我说不清楚自己是侥幸还是懊丧,反正家回不了便打道回府。揣着一块钱上路了,到了码头花了一毛钱过渡,还有九毛再不能弄丢了,于是百倍小心地保护着。
船靠岸后,大家纷纷踏上舢板往岸上跑,有的提着猪笼,有的挑着箩筐,大都是一些做小商贩的生意人。他们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边叫边骂。果罗儿的,把我的脚踩了!你不要动手动脚的,再乱动我就不客气了!吵归吵架没打起来,大概是因为时间关系抢着赶路的缘故。
我无精打采地跟在人群后面没有跑,关键是怕钱挤掉了,上岸后暗叫了一声,不好!载客的汽车已经启动了。车门已经关上了,车窗上还掉着人,那人头进去了屁股还露在外面正在挣扎着。我追了上去,拼命地拍打着车厢大声叫着,停下!停下!司机没有理睬我,开着严重超员的车走了。
过了下午四点,当天再也没有回城的班车了,最后一班车没有赶上,我坐在江堤上欲哭无泪。身上只有九毛,这是回去的车费,晚上住宿最便宜的旅社也要一块,晚餐也没有着落,难道天绝我也!
坐了一会儿,又想起了那句安慰自己的话,天无绝人之路。不过这个码头能找到熟人吗?我努力地思索着,忽然想起有个熟人曾提过,他有一个熟人在这个码头搬运站做事。我的那个熟人叫王老五,他的那个熟人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于是便去找熟人的熟人。
来到搬运站,见人就问,你是王老五的熟人吗?他们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回答道,那个王老五?王老五是谁?我不认识。
天黑了,我彷徨无计,站里的搬运工都走了,最后里面出来一个看仓库的驼背。他问我找谁,我说找王老五的熟人。他问我找王老五的熟人做么事,我说误了车晚上没地方住,驼背叫我随他进去。
来到仓库,我问他,你是王老五的熟人吗?他点了点头,接着问我吃了没有,我说没吃,他便打开煤油炉子给我煮了碗面条。面条加了青菜,放了不少菜油。吃完饭后,烧水叫我洗脸洗脚跟他上床睡觉。天刚亮我就醒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起床了,站在床头问我怎么不多睡会儿,我说要去赶头班车。听说我就要走,他说吃点再走,于是又打开煤油炉子给我煮面条,吃罢饭天已经亮了,匆忙之中我没说声谢就走了。
在码头客车停靠点,我用九毛钱买了票搭车走了。回单位后,父母来信说要再寄钱来我拒绝了。这年春节没有回家与亲人团聚,学校没开火,于是这里吃一餐那里吃一顿,大都是在三朋四友家里度过的。平时倒没有什么,只是大年三十那天夜里,哪里都不想去,用煤油炉子煮了碗素面,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宿舍里,感到很伤感寂寞。
开年后,一天在路上,碰到王老五提起码头那个驼背,他说他那个熟人不是驼子而且早已调走了,他根本不认识那个看仓库的驼背。过了两年,我路过码头决定去找那个驼背,站里的人说他已经回老家了,于是再没有见过他。
关于在表哥家里借的那块钱,路过黄石几次一直想还,但是觉得专门去还人家一块钱有些不好意思怕表嫂误解。后来,高速公路通了,可以直达武汉不必在黄石转车了,那一块钱的事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