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泉·小说】刘玉明《铸剑》
【作者简介】刘玉明,四川三台县人,生于1979年,四川省作协会员。2009年开始小说创作,有短、中、长篇小说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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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中,舅姥爷就是一棵苍老发黑的树,一直挺立在梦境深处。这个生于民国年间的人,身上有着太多的秘密,让我遐想,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我想努力从他的身上发掘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不曾有过的经历,但他却用一种最圆滑的世故避开了,如同水流轻巧地避过石崖一样。
他失去了听觉,聋了。
我一直不愿意承认这是一种生理现象,至少在他身上不是。这主要源于他在为我讲述和几个女人的故事的时候会突然打住话头,用极严肃的口气问我,你湿了没有?
我的脸隐隐发烫。
他嘿嘿笑。这简直就是忽视我的存在,我的表情极不自然。但他仿佛没有看见。他的笑声让我忐忑不安。时值寒冬,房间里充满了阴冷的气息,灰尘在光影里轻轻舞动,我怀疑那些灰尘不怀好意,它们的下面隐藏了他的笑声。
舅姥爷的故事多和女人有关。故事里的女人有的已经走进了历史,变成了尘埃;仅存的也挣扎在死亡边缘,她们的身上散发出死亡的气味儿,这些气味儿缱绻在她们躺着的床上,再慢慢弥散在空气中,四处流淌,吸引了大批的乌鸦,徘徊在村头或是院落的大树上。这些黑色的不安分的精灵用粗哑的声音召唤着即将死亡的魂灵。
舅姥爷讲述的时候,深情而迷离。我在他语言的河流里捕捉着历史的碎片。这些碎片凹凸有致,形象生动,我像一个虔诚的工匠一般用纸帛把它们拓下来。他似乎发现了我的伎俩,却无动于衷,就像一个老人看着调皮的孩子玩泥沙,自己却绝不去参与一样。
我怀疑他把我当作了某个女人。有了这个想法后,我就感到害怕,总是不自觉地伸手去摸一下生殖器,看看那个象鸟一样的物件还在不在。
其实,他是一个骨子里饱含幽默的人。这和他严肃的外表形成巨大的反差。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他问了我所从事的职业。当得知我没有再从事教育教学工作,转而当记者的时候,他脸皮动了一动。我以为他会给我提出一些对于我职业生涯具有重要影响的建议,忙侧耳倾听。沉默半晌,他说,自从我老伴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新闻了,这恐怕也是我能够长寿的原因。
舅姥爷一生经历颇丰。他是一个典型的素食主义者,但对于荤腥也不会强行拒绝,至少在有客人来的时候,他也会把竹筷在大块的肥肉上戳几下。老人行医七十载,活人无数,却始终没有得到某些机构的承认。对此,他安之若素。他给我的解释是,他没有进过正规的医学校,所学的东西很诡异。从他给我讲述他在墓穴里学医的过程,便可窥知一二。他是学祝由科的。祝由科向来便很神秘,所学之人大都被世人解之为“巫医”。但他读过很多古书,对于新学从不加以贬斥,而是兼学并用,故而所学甚杂。最让我佩服的是他年近百岁依然眼明手快。他给我讲述故事的时候,不时伸手在空中一挥,然后摊开干枯的手掌向我展示掌中的蚊子或是苍蝇。一个人闲着的时候,他便坐在阳台上看医学方面的书籍,不时抚掌沉思。天气晴好的时候,便到茶馆里打小麻将,输了,便赞叹现在的人麻将打得好;赢了,便对人说,其实我推牌九的技术更好,可惜你们不会推牌九。其间,便有病人来求医,把脉开方后,伸出两根指头,说,两块钱。
舅姥爷的病人很多,且多是家庭贫困、身患疑难杂症的人。多年来,他一直收两块钱的诊费,却也让当地卫生院损失不小。卫生院负责人对此颇有些微词,便来茶馆和他理论。他大声叫老板快泡好茶,并笑着问候了负责人的妈妈,说,你妈吃了我开的药有没有效果啊?态度和蔼得让人想哭。
我最感兴趣的莫过于他读过的古书,但那些繁体字也让我很头疼。他讲述的很多故事和我看过的不一样,这让我无比着迷。他不看电视,不看报纸,更不会上网,却拥有着我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这一切都源于他对书籍的喜爱。每一次讲述前,他都会对我说,世间万物皆虚空,唯有书是精神源。
他反复强调,所讲的事情都是有根据的。对此,我半信半疑。
在讲述关于先秦时期干将莫邪夫妇铸剑的故事的时候,我说您讲的怎么和书里的不一样?他说,你看见的只是字,还没有沉到字下面去。
在他的记忆里,莫邪是一个绝对的处女,他说只有处女的鲜血才会让铸剑成功。铸剑的经过在他的言语里始终漂浮着浓重的浪漫主义色彩。我说,莫邪还有一个儿子叫眉间尺。他想了想,说处女生孩子的事情完全是扯淡。我开始怀疑他是否是真的聋了。
正值盛年的我坐在床上,一本正经地听着形同枯木的老人讲述莫邪舍身铸剑的故事,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诡吊,毫无浪漫色彩可言。这个故事从古到今不知道被多少人讲述过,不同的版本在民间演绎。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莫邪是一个处女。
之所以这么说,主要是干将是一个没有鸡鸡的男人。舅姥爷用指头敲着床沿,无比笃定地说。
我哈哈大笑。舅姥爷用怪异的眼神望着我张开的嘴巴,他明白我的意思——这个故事的开头很荒谬。我闭上嘴巴,做出专心聆听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吭吭地咳嗽,又伸出枯瘦的腿脚从床下拨出一个痰盂,向里面吐痰。没有吐断的痰丝挂在他的嘴角上,像早晨被露水打湿的蛛网,闪放着亮光。
干将小时候很调皮。舅姥爷说,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舅姥爷伸出手把嘴角的痰液抹掉,顺手擦在被单上。干将家里太穷了,连一条换洗的裤子都没有。干将的妈妈总是坐在一堆树叶上愁眉苦脸地看着儿子和丈夫。裤子穿在丈夫的双腿上,由于裤子有些短,总给人一种没有穿在腰上的感觉。儿子干将赤裸着下体,跑来跑去。这让做母亲的感到很丢脸,埋怨自己嫁错了人,害得儿子连遮体的破布都没有。
这和干将铸剑有什么关系呢?我对这个故事不以为然。舅姥爷说,看来你对莫邪很不了解,要了解莫邪,就先要了解干将这个男人。
我大吃一惊。舅姥爷的思想远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是一滩死水——它更像一滩激流,一直在奔腾,还不时迸溅着水花。
舅姥爷说,我年轻的时候长得很结实。他伸出胳膊想鼓起肌肉,但没有成功,长满筋蔓的皮肤软塌塌地覆盖在棱角分明的骨骼上。他有些泄气,说,我们还是回到干将的身上。
没有裤子穿但并不能妨碍一个人的成长,干将长得很快。他依旧赤裸着下身,在村落里走来走去,毫无廉耻。舅姥爷说,有时候贫穷就是这样可怕,会让人失去理性还自我感觉良好。
干将发育得很好,这让村落里的女人们很羡慕。她们对赤裸的干将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时常聚在一起讨论干将。这让女人们的男人妒火中烧,他们也聚在一起,讨论如何对付干将。其中有一个出主意说,干掉干将。立刻遭到大家的反对。知道女人们为什么喜欢干将吗,是他不知廉耻地裸露着他的生殖器,我们应该把他那个裸露的丑陋的家伙干掉。众人高声叫好,提出这个主意的家伙站起来说,这个主意不是我出的,也是大家出的,是大家的意愿。
干掉干将下体的任务主要落在莫邪的父亲身上。莫邪的父亲是一个铁匠,也是一个有名的铸剑师。铸剑师接到这个任务后,很是踌躇了一番。你必须去做,还要把它做好,这是所有人的意愿。你要违抗所有人的意愿吗?
铸剑师想了想说,当然不愿意。违抗众人意愿的后果是相当可怕的,因为铸剑师的女儿莫邪太漂亮了,众人很早就想用“所有人的意愿”这种方式把莫邪占为己有。由于每一个人都有这个想法,所以会议开了多次都没有达成一致,以失败告终。
充满朝气的干将来到铸剑师的家里,准备成为铸剑师的弟子——干将不知道这是铸剑师冥思苦想了很久才想出的计谋。干将走得很匆忙,身上被露水打湿了,从树上掉下来的树叶粘在他的皮肤上,像一层铠甲,有一片树叶很恰当地落在他的生殖器上,有一种后现代主义的味儿。器宇轩昂的干将站在铸剑的炉子前,内心像炉火一般熊熊燃烧。他抚摸着大熔炉,动作轻盈,充满爱意。刚起床的莫邪一出门就看见了正在抚摸熔炉的干将,她完全被干将的动作迷住了,以至于忘记了干将没有穿裤子这个事实。
浑身肌肉,皮肤发光。舅姥爷在描述干将美妙的躯体时,神采奕奕。这是一具充满力量的躯体。
关于莫邪和干将初次相见尴尬的一幕,舅姥爷没有做过多的描述。莫邪没有见过干将,但干将的名字肯定听说过。舅姥爷说这一点无容置疑,他看过很多书,都没有描述这一幕的,这就是悲剧形成的原因所在。我有些迷糊,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况且他也听不见我说的话。
舅姥爷说他年轻的时候对女人的身体有过强烈地向往,特别是坐在灶前添柴火的时候,这种渴望就更加强烈,犹如铁锅日夜思念荤腥和菜羹。最让他心仪的女人是在云台观出家的小道姑。他说,小道姑家里穷才出的家。出家人不应该有结婚生子成家的念头,后来小道姑成了家,这和我有很大的关系,简直是罪过。
我怀疑,他给我讲述干将莫邪的故事真的把我当作了小道姑。这个故事应该就是他给小道姑讲述的故事中的一个。小道姑的眼神在他的讲述中布满惊异和质疑,继而变成一种惊人心魄的渴望。往往这时候,他会撇过头暗笑。最让人胆寒的是干将在铸剑师的怂恿下,用一把长满铜锈的钝刀割掉了生殖器。小道姑用汗涔涔的双手紧紧抓住舅姥爷的胳膊,说,太可怕了。
其实没有那么可怕。舅姥爷说,干将是一个有很强自尊心的人。铸剑师说,我收你为徒,而且愿意把女儿嫁给你,但我讨厌你丑陋的生殖器,它把贫穷和卑贱完完全全写在你的脸上了。铸剑师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异常沉重。
一个贫穷的人完全不配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舅姥爷说,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时代啊。
干将把割掉的生殖器扔进了熔炉里,铸剑师用烧红的铜棍给他止了血。让铸剑师感到惊讶的是,干将不但没有倒下,而且还饶有兴味地看着生殖器慢慢被炉火烤干。空气中飘荡着炙烤肉干的香味儿。
这口沾染了干将精血的熔炉在这天夜里突然有了灵性。只要干将一靠拢它,它就炉火腾腾,铜水四溅。铸剑师失去了掌控熔炉的权利,后悔不已。他跑去对众人说,都是你们这群混蛋,让我再也无法打造出戈戟长剑来了。众人揪住他,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说,让干将用钝刀子割掉生殖器是你个人的行为,你竟敢跑来责骂我们。于是便有人提议开一个大会,对莫邪的归属问题进行讨论。铸剑师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他用粗黑的手掌擦着嘴角上的血渍说,我宁愿把莫邪嫁给干将也绝不会便宜你们这些混蛋。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又都高兴起来,说,这个主意好极了,今后,我们再也不会为莫邪的事情伤神了。
舅姥爷讲到这里的时候就会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笑声里满是水分。舅姥爷说他年轻的时候声音很好听,和他高大的个头极不相称,以至于许多人认为他是女人投的胎。这种声音为他带来了很好的声誉,博得了一些女人们的好感;同时也给他带来了灾难,村子里的人家甚至邻近村庄的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认为一个女人投胎的男人不会好生育,还会给家人带来灾祸,这让他感到无比苦恼。舅姥爷叹息说,从书上读到干将和莫邪结为夫妻的时候,真为干将感到兴庆。
干将和莫邪的婚礼成了当时最大的新闻。远近的男人都跑到铸剑师的家里,一睹莫邪的风采。大家都说,莫邪真是太漂亮了,这么漂亮的人嫁给谁都不好,只有嫁给干将最合适不过了。
我突然觉得舅姥爷的讲述充满了恶毒的味儿。
舅姥爷说,这个干将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一个真正的铸剑师。这和他割掉生殖器、娶了美丽漂亮的莫邪不无关系。
新婚之夜,干将和莫邪的窗外挤满了人,都是从远近赶来的充满好奇心的人们。还有人用心极其险恶,居然带上竹简和刻刀,准备把这件事情记载下来,以供那些有好奇心而又没有机会来偷听墙角的人阅读。身带刻刀和竹简的人在当时颇受欢迎,大家亲切地称他们为“狗仔”,说他们有像狗崽子一样灵敏的鼻子,就是埋在地下一丈的臭肉都能够闻得到。干将和莫邪走进房间,用水浇灭了屋里的火堆,四处一片黑暗。干将说,我要成为王的铸剑师。莫邪一把捂住他的嘴巴,说,外面有狗仔,还是少说为妙。但这句话还是被外面偷听的狗仔们用刻刀记在了竹简上,并传到了王的桌案上。
王对干将充满了兴趣。这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一个有追求的人。王决定重用他,让他为自己铸剑,并赏赐了许多财物给他。
人一生之中有许多机会,而这些机会大多是自己创造的。舅姥爷感叹说,当然也缺不了像王那样的人的帮助,这点也很重要,就像馒头离不开酵母一样。
干将不仅仅是一个很会创造机会的人,也是一个很有战略眼光的人,结婚过后思想愈加精明成熟。他用王赏赐的财物请当地有名的裁缝为他做了一大堆裤子,还大量购进土地,修建房屋。莫邪为此很不理解。干将笑着说,我们已经脱贫致富,但还要有长远的打算。人越来越多,需求就会水涨船高,将来需要房屋的人多起来,我们就大发了。莫邪佩服得不行。
穿上了裤子的干将看着大片的土地,对莫邪说,这就是我们的产业,在土地上生出的产业。不但漂亮而且冰雪聪明的莫邪说,干将,这就是房地产啊。这句话又被躲在草丛里的狗仔们用刻刀刻记了下来。由于干将的身份不同往昔,狗仔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躲在窗子下点着火把雕刻,只好匍匐在地上雕刻,以至于锋利的刻刀把手指头划得鲜血淋漓。
我发觉我进入了一个圈套,但圈套设计得完美无瑕,我像一只饥渴的小兽一样,钻进了舅姥爷布下的笼子里。我被他狠狠地讽刺了一番,还不得不耐心地倾听他讲述关于莫邪和干将的故事。
干将最开始为王铸造的并不是长剑,而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生殖器。王感叹不已,干将啊,干将,你已经得到了铸剑的精髓了啊。时常被邻国骚扰的王给干将下了一道死命令,以最快的时间内铸造出夺人心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宝剑来。
干将投入到紧张的铸剑当中,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但效果却微乎其微。已经厌倦了干将精血的熔炉显得精神萎靡,连炉火也失去了精神。一天天过去,距离上交宝剑的时间快要到了,干将心急如焚。望着日渐憔悴的丈夫,莫邪心疼不已,决定跟随丈夫一起铸剑。
熔炉再度燃起熊熊大火。火焰直冲云霄。那些火焰一看见莫邪便开始舞蹈,活力四射,仿佛在呐喊:莫邪,莫邪,到我们这里来。干将似乎发现了熔炉的阴谋,他愤愤地发誓,只要宝剑铸成,一定拆掉这些可鄙的熔炉。
这个誓言相当的毒辣。干将是说得出也做得到的人,从他敢于割掉生殖器就可以看得出来。熔炉为此忧心忡忡。它把这个可怖的消息迅速传递给了火焰们。火焰们说,我们只要莫邪,美丽的莫邪。
被莫邪迷得晕头转向的火焰们,摇摆着暗红色的身子,高声歌唱:莫邪,美丽的莫邪;莫邪,漂亮的莫邪……
干将气得发昏,他端起井水泼向熔炉。火焰们哈哈大笑,从炉孔里窜出来,舔食了干将的毛发和裤子。干将狼狈地后退,火焰们齐声高唱:干将,干将,你没有了毛发;干将,干将,你没有了裤子;干将,干将,你没有了……
舅姥爷的声音带着强烈的音韵感,似乎不是火焰们在歌唱,而是他在歌唱。他讲述得很开心,眼睛里都湿润起来。他停了停说,有一次他到道观里烧香,就是这么给小道姑唱的。小道姑就拉着他的袖子说,不要唱了,待会儿师傅听见了就不得了。然后,她就问舅姥爷,干将什么没有了,怎么会没有了呢?
下面没有了。舅姥爷说,干将下面没有了。小道姑愣了愣,红着脸啐了他一口。
我想,这个故事多半就是给小道姑讲的。道观清幽,香雾氤氲。小道姑一袭青布长袍,面色酡红,站在泥像旁边,一边听舅姥爷讲述故事,一边偷偷觑着远处蒲团上眯缝着眼打盹的师傅。
王的使者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如果干将无法按时铸出宝剑来,就把莫邪带进宫中,成为王的女人。干将大惊失色,他赤裸着身体,慌慌张张地跑去把消息告诉了莫邪。莫邪看着干将的样子,突然笑了,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莫邪说,你放心,我不会进宫,不会给王做女人。她看了看窗户外边,王的使者正让村子里的人整理着大红的吉服和凤冠。熔炉上边,火焰们唱着歌:莫邪,美丽的莫邪,你就快要成为王的女人;莫邪,漂亮的莫邪,你快来我们的身边……
干将看着忙碌的人们,气愤不已。他骂咧咧地找了一条裤子穿上,对莫邪说,莫邪,我今晚就要铸出宝剑来。
宝剑铸成了吗?小道姑睁大眼睛问。
舅姥爷说,你今晚上到后山去,我再给你讲。
我怕黑。
不要怕,晚上有月亮。舅姥爷说,我以为她不会去后山,也不会出月亮。没想到果然出月亮了。那晚的月亮真是明亮,树呀草呀在月光里飘摇,像落在水里面一样。
小道姑去了?
舅姥爷没有搭理我,继续说莫邪。晚上,月亮出来了,莫邪穿着漂亮的衣服,爬上熔炉。火焰们高声唱着歌谣:莫邪,美丽的莫邪啊,你快来吧,来到我们的身旁;莫邪,漂亮的莫邪啊,你快跳吧,跳进我们的胸膛……
莫邪向下望了望,干将站在炉灶前,滚烫的铜汁在熔炉里翻滚,映得他的脸、他的身躯发红,像一只快要烤熟的虾米。莫邪低低地叹息一声,低声道,干将,不要再为王铸剑,铸剑难身全;干将,不要再为王铸剑,铸剑多危险!
然后,在火焰们的欢呼中,莫邪跳进了熔炉。干将感到巨大的热浪扑面而来,刚刚换上的裤子又被热浪烧没了。干将狼狈地跳到地面上。火红炽热的铜汁顺着槽口翻滚而出。
宝剑终于铸成!干将捧着宝剑,站在已经冰冷的火炉前,既欣慰又有些难过。为了铸剑,干将失去了爱他的女人。
莫邪真是一个好女人,为了一个男人的贪欲宁愿舍弃生命。王用手指弹了弹剑身说,好剑呀,好剑,这上面布满了莫邪的精魂和血肉。宝剑在王的手里嗡嗡作响。没有了鲜活美丽的莫邪,就是得到了绝世的宝剑又有什么用呢?王把宝剑扔在地上,看着匍匐在地的干将,叹息道。干将,你的使命完成了,你走吧,走的时候请带上你铸造的宝剑。王说,我不愿天天看见这柄写满你贪欲的宝剑,那会让我这种洁身自好的人感到不安。王看着干将走出大殿,才转身对卫士们说,真是可惜了,莫邪,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子呀,干将真是一个混蛋。
卫士们捶着胸口说,王,为了莫邪,让我们去把这个混蛋干掉吧。
这影响多不好呀?王说,毕竟我是一个高贵的人。
舅姥爷说,小道姑,这就是莫邪。
在这个讲述的夜晚,月华如水,肆意流淌。小道姑看了看舅姥爷剃得发青的头皮,他浑身充满活力。你以后不要叫我小道姑,难听死了。小道姑说,我有名字的。但她却始终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这也许是舅姥爷不愿意说给我听。
舅姥爷摸了摸头皮,嘿嘿笑。
小道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个莫邪真好。然后,她看也不看舅姥爷,转身走了。舅姥爷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如水的月光里,消失在茂密的草丛间。四面陷入了沉寂之中,只有蟋蟀的鸣叫。
王对宝剑不感兴趣吗?我问。
宝剑是什么呀,只是一种器具,就像干将的生殖器一样,就像人们追逐的虚名一样。舅姥爷抬起头望着窗外深邃的夜空,慢慢地说,莫邪才是最真实的。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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