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魏浩《晚来秋色照乐楼》
图文/魏浩
【作者简介】魏浩,笔名浩歌,偶有所得,或以文记之,或以影留之,聊自得其乐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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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夕阳顺着我下山的路径缓缓西沉,一抹苍老的余辉散漫的洒在小川北古道上,辉映着我对高山铺乐楼的寻觅与探访。 十里一铺,三十里一驿。古道黄尘,一骑瘦马,在梓州的崇山峻岭踽踽而行,落日把赶马人的身影拖得比山路还曲折还细长,山道用巴蜀丘陵地区特产的红砂条石或青条石铺成,道宽三到五尺,这条冲成都通达保宁府的“小川北路”古道驿路蜿蜒千年,穿梭于连绵丘陵的山脊沟壑。古往今来多少达官贵人,多少失意宦旅,多少贩夫走卒,还有兵弁强盗,在古道上留下或美谈,或惆怅,或悲凉。瘦马奋蹄,悠悠嘶鸣,“紫金关”三个大字焕着苍老的光芒,高山铺榕树宽大的胸膛,母亲般接纳着每一位风尘仆仆的羁旅游子,四季浓荫消解行者途程的疲惫与惊悸。紫金关门上旌旗飕飕作响,山风干净、透亮,迎送驿传者的凯旋。
这里就是高山铺,它是通向梓州城的最后一段路程。
这就是紫金关,它是护卫梓州城的最后一道屏障。
亮出通关文牒,州城就在眼前。
公元763年九月,一个瘦削的老人,带着永恒的倦愁,又一次挥妻别子,步出梓州草堂,径直出东城门,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河卵石铺开的弯弯路径向涪江的东津渡口走去。这一次,他要到阆州看望朋友。
一轮秋日,带着有些寒意的曙色,抛洒在涪江宽阔的河滩。轻雾笼江,江水静默。老人回望州城,仿佛又一次回望长安,不禁咏唱起去年重阳节登临梓州城楼时写的诗句:
伊昔黄花酒,如今白发翁。
追欢筋力异,望远岁时同。
弟妹悲歌里,乾坤醉眼中。
兵戈与关塞,此日意无穷。
这一年的春天,他先后在这里送走了崔都水、少府韦班等州府官员。或宏大,或简约。“无数涪江筏,鸣桡总发 时”,为舅翁崔都水送行的场面如此盛大,宗族别离,思想风高浪急,下峡水路艰难,该不会一别成永?“追饯同舟日,伤春一水间”,这是为朋友送行,思君念国,韦班归京,自己却身老东川,飘零为客,怎能不涕泪满衣裳?。也许老人要急急赶路,高山铺大榕树下的竹椅、石凳也留不住他稍微歇息,秋林驿的桓侯庙也没有时间拜谒。他害怕战争,害怕杀戮,他盼国泰民安,他盼北方战事早日平定。他只顾在巴蜀之间的荒郊野岭急急赶路。
秋天的高山铺,如同它古老的名字,把原本的荒山峻岭、高山深谷,坚守成梓州大地上一道苍老风景。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高山铺是梓州到阆州“小川北道”驿路上的第一铺。因为它的坚韧,梓州八景才会如此闪耀;因为它的安宁,梓州城的丝管弦歌才会如此动听。
唐德宗贞元年间(公元785—805),大唐中晚期名臣李绛为东川节度使,他恪尽职守,抑扬时情,扶持良善,深受东川百姓拥戴。他离任东川时,梓州士民数百人自发聚集署府为其送行,至州城二十里开外的高山铺,李绛再三相劝乡民快快返回,乡民恋恋不舍,再次簇拥着李绛登上距离高山铺五里开外的蟠龙山,才挥泪惜别。从此,高山铺到蟠龙山这段驿程便有了“留使坡”的美名。
一曲官民情深的尧舜之歌,唱得山谷彻响,白云悠悠。
这样的颂歌,我们今天仍然愿意深情聆听。
这样的旋律,我们企盼在梓州这块美丽的土地上久久回荡 。
时光沧桑,金牛剑道,群魔干戈。明清之际有“巴阆通衢”之称的小川北道,又一次在古老帝国的苍茫暝色中热闹起来。剑门阳关,已被连年的战争破坏与阻断,杨廷和、陆渊之、王士祯、方象瑛.....这样的明清大员也只能在川东北的连绵山峦中逡巡而前。
好在高山铺还完好无损,紫金关前的那颗苍翠的老榕,仍然精神矍铄,亭亭如盖的枝叶,还能为在山间一路颠簸的轩冕遮一阵风挡一阵雨,榕树下青石几案上袅袅升腾的茶香,还能把宦游人多日的疲惫化着了一阵轻松和笑颜。多坐一会儿吧,肥硕的屁股让几案周围的竹椅疼痛难耐。千百年来,梓州的子民不就是在这样的挣扎与苦痛中生灭繁衍吗?
走过秋林驿,到了高山铺,梓州城就隔江相望了。
州城自南北朝时期南朝刘宋元嘉九年,以建北五城县和新城郡为起始点,历经千年。其鼎盛于唐宋,与成都齐名。晚唐诗人李商隐在东川居官五载,曾行走于东西两川之间,有感于东川梓州之盛,赞之曰:“地接二江,镇分三蜀。蜀川巨镇,郪道名邦。”这是一方钟灵毓秀的沃土,山川旷朗,人文蔚起,士知礼仪,一批清正恤民的官员功臣青史存名;一批风流才俊的诗人学者,畅意梓州,挥洒豪情;更有一批能工巧匠,时代巨子,文明先锋,书写万代风流。
一个秋光冉冉的下午,在同事再清、宝清的陪同下,去了高山铺,为的是一睹高山铺乐楼的尊容。高山驿铺距县城约十公里。来到高山铺, 首先跃入眼帘的是一棵枝繁叶茂古榕。古榕从根部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分岔,旁逸而上,浓密的枝叶,覆盖大半截乡场,与高高的乐楼并肩而立,成为从古到今高山铺的标志和象征。高山铺的古榕以历经沧桑的高度与力度,审视着它脚下的这片土地。
清同治十三年(1874)由官府出资,乡民参与,在紫金关前修建了乐楼。乐楼坐东向西,面对矗立于高山垭口的紫金关门,紫金关隘,筑于两山之间,东西两门均为悬崖,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我们一行来到乐楼前时,暖暖的秋阳正斜照着乐楼的脊顶,脊顶两端的石狮灵光焕发,青灰色的筒瓦愈加显得苍老、质朴。乐楼为木构梁架,单檐重山顶,四角高高上翘,如凌空展翅的飞鸟,比我曾在乡间看到的戏楼庄严、肃穆、大气、阔卓。乐楼面阔三间,中间为戏台,两侧为耳房,门楼柱础有浮雕,皆为戏剧人物造型或灵异惠草,经多年的风雨剥蚀,尘垢深厚,模糊难辨。乐楼一般为官府修建,属雅颂之音,用于重大祭祀活动,是给神表演的。在民俗节庆之时,它也唱戏娱民,老百姓在红脸黑脸白脸中辨忠奸,在生旦净末丑中识性情,在一板一眼中品味人生,享受生活,各得其乐。正因为乐楼能自降身份,能为老百姓带来更多快乐,它才有存在的价值,才得以保存至今。无论你有多高贵,如果只是高高在上,不根扎在脚下这块土地,你就不可能有蓬勃的生命力。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戏楼险遭拆毁,好在时任高山乡党委书记许怀志一番施计,乃得幸存。只是与它厮守百年的紫金关敌不过新时代的钢钎、刀斧,在一曲劳动号子声中,轰然倒塌于高山垭口。可惜可叹的是,千年关隘的倒下并没有给高山人民换来通衢大道。高山乡民仍然在崇山峻岭中艰难爬行。
乐楼更加孤独。只有乐楼顶檐上端坐的弥勒佛,依然笑容可掬。
在本世纪初文物普查中,文保部门发现了这座隐藏于深山古道中的乐楼。2002年三台县人民政府将高山乐楼公布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2008年高山乐楼历经5.12汶川特大地震屹立不倒。
站在乐楼前,我踟蹰良久。一座古乐楼上演了多少人间悲欢离合与喜怒哀乐,同时也见证了多少人间正道沧桑。正当我们要离开之时,一只老鸦绕楼数匝后,稳稳地停在楼脊,接着又飞来几只小鸟,有鸟儿的嘻嘻追逐,乐楼就不会孤独、不会寂寞。有乐楼存在,高山铺总会热闹起来的。
微风拂过,榕枝摇曳,一片秋叶,悠悠然盘旋而下。
远望青山,微云淡抹,高山乐楼又一次在暮色中模糊起来。
我知道,它在静候新的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