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 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
【五代】佚名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译文】

枕前已经连连许下千万般誓愿,想要断绝关系要等到青山腐烂,水面上秤锤漂浮,直到黄河干枯得见底。

还要白天看见星星,北斗回到南面。即使这些事都出现了,还是不能中断,除非是半夜三更出现了太阳!

【注释】

⑴菩萨蛮:唐教坊曲名,后成为词牌名,为双调小令。

⑵愿:誓。发愿,即发誓,是唐代俗语。

⑶休:休弃,断绝。

⑷参(shēn)辰:同'参商',星宿名。参星和商星此出彼灭,互不相见。

⑸北斗(dǒu):即'北斗七星',形状如斗,其斗柄永远指向北方。

⑹即:同'则'。

⑺日头:太阳。

【赏析】

朋友你好,今天我们要一起品读的这首词,在词史上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首词的作者早已无法考证,但这首小词的被发现,在客观上折射出了中国近代历史上极其重要的一个文化事件。而且这个文化事件对全世界的文化界都曾引起巨大的轰动。因为这首小词是在敦煌莫高窟鸣沙山藏经洞里被发现的,和它一起重见天日的,还有藏经洞里2万多件珍贵的古籍文献。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就是1900年,也就是清光绪二十六年。一个叫做王圆禄的道士,无意中发现了这个藏经洞,那个时候王圆禄还不知道1900年不仅仅只是一个新世纪的开始,更是一个文化的新纪元。

敦煌石窟的大门一旦被打开,全世界的汉学家即闻风而至。最早到敦煌的是俄国帕米尔地质考古队奥勃鲁切夫。他于1905年听说敦煌发现了古代写本文书之后,就在当年10月赶到了敦煌,通过王道士取走了一大批珍贵的文书经卷。接着匈牙利人斯坦因,法国汉学家伯希和、日本人等一个一个接踵而来,通过各种渠道取走了大量保存完好的珍贵文献。直到1909年清政府才反应过来,将剩下的经卷全部运送上缴到京师大学堂图书馆。可是这个时候,留下来的敦煌残卷已不足万件,现在收藏在北京图书馆。而当时被取走的大量经典文献,现在分别被收藏在伦敦不列颠博物馆,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东方手卷部、列宁格勒亚洲科学院研究所敦煌馆等地。

国宝流失的遗憾是历史造成的难以弥补。而现代学者为了整理研究这些珍贵的典籍,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1924年,朱孝臧根据伦敦抄回的写卷校刻印行了《云谣集杂曲子》,这是国内最早刊刻的一部敦煌写本曲子专辑,1950年1月,王重民编辑的敦煌曲子词集出版,这是根据从英法两国拍摄回的胶片,罗振玉所藏的三卷,以及日本人所藏的胶片,校补删去重复者编成定为《曲子词161首》,它是我国第一部专收敦煌写本曲子的结集。当然之后又有学者陆续致力于搜集整理,目前已经整理出来的一共有1200多首了。这1200多首敦煌曲子,大部分都是作于晚唐五代,其中年代最早的是五台山曲子《苏幕遮大曲》据任二北先生的考证啊,认为这首曲子大约作于武则天暮年,这说明,最晚在武则天时代词的创作与演唱传播就已经开始普及了。在已经发现的敦煌写本曲子当中,标明作者姓名的只有六首,其它全是无名氏制作。那我们今天要分享的就是敦煌曲子词当中一首无名氏所作的《菩萨蛮》

《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

作者:佚名 (五代)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尽管这首词的作者无考,但并不影响我们对这首词进行分析和理解。

首先我们可以确定这首词是以女性口吻创作的,当然了,这并不能推断出作者一定也是女性,她也极有可能是男性作者模仿女性口吻来进行创作。

第二,这首词的主题是爱的誓言。那为什么我们能够判断这首词就一定是从女子的角度来写的呢?因为这首词的前两句就已经提示了答案:“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这一对爱人已经在枕边无数次的山盟海誓,“要休且待青山烂。”“休”就是离婚的意思,当然了,在古代离婚通常是丈夫单方面的权利,丈夫可以休妻,而女方是没有权利主动提出和丈夫离婚的。从诗经中的《虻》到汉乐府的《孔雀东南飞》,再到宋代的陆游和唐婉,都是丈夫休妻或者丈夫秉承父母的意志休妻,女方只能是逆来顺受。大家可能还记得红楼梦当中的迎春吧,迎春嫁给了人称中山狼的孙绍祖,受尽了虐待。迎春回娘家的时候,向王夫人和姐妹们诉苦。王夫人虽然很同情他的遭遇,可是也只能劝她:“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连最疼孙儿孙女们的贾母也只能无奈的叹息,碰着这样的人也是没法的。从小也是金枝玉叶般长大的贾府二小姐,所嫁非人,竟然也只能认命。结婚不过一年多,迎春年纪轻轻就被活活折磨而死。当然也有不信邪的女汉子,例如李清照,李清照,因为晚年误嫁骗子张汝舟,他毅然提出了诉讼离婚,可是按照宋朝的法律,李清照即使胜诉,因为告的是丈夫,也因此而锒铛入狱。不仅如此,李清照因为离婚事件,也被很多卫道士认为是晚节不保,忍受了诸多的骂名。那这样看来“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应该就是以女子的口吻,通过回忆的方式向男方倾诉,你曾经在枕边无数次的给我许下诺言,说这一辈子咱们都要在一起,永不分开,你要是抛弃我,那除非是连青山都腐烂了。

“要休且待青山烂”。说实话呀,这样的誓言听起来总觉得好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似的耳熟得很,大概人在赌咒发誓,而且生怕别人不相信的时候,总会找出类似的比喻,来证明自己的心志坚定吧。这首《菩萨蛮》也是这样,“枕前发尽千般愿”是领起了整首词,接下来呢,就连用了六件事儿来证明自己对于爱情的忠诚。哪六件事呢?

第一件,“要休且待青山烂”。要让我不爱你了,除非青山都腐烂了。

第二件,“水面上秤锤浮。”要让我不爱你了,除非铁秤锤都能浮在水面上了。

第三件,“只待黄河彻底枯。”要让我不爱你了,除非黄河水都见底了。

第四件,“白日参辰现。”要让我不爱你了,除非参星和商星大白天同时出现在天上了。“参辰”就是指参商两大星宿。参星,酉时,也就是傍晚5点到7点出现在西方,商星又叫晨星,卯时,也就是早上5点到7点出现在东方,参星与商星一升一落,一早一晚,永远都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天空当中。杜甫的《赠卫八处士》诗开头两句就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意思就是说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时代,尤其是在音讯隔绝的乱世当中,人和人的分离呀,就像参星与商星两个星宿一样聚到一起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第五件事,北斗回南面,要让我不爱你了,除非北斗七星都跑到南边去了,早在诗经里,人们就已经注意到了北斗的方位,大东诗云:”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在第五件事到第六件事之间,作者又强行植入了一句直抒胸臆的强烈表白:“休即未能休”就算前面的五件事都变成了现实,那你也不能休我。因为你还说过一句,“且待三更见日头”你要真想休了我,除非太阳三更天就出来了。”三更“大约就是半夜11点到凌晨一点又称子夜,在中国的绝大多数地方,半夜11点到凌晨一点晒大太阳,这肯定是天方夜谭吧。“且待三更见日头。”这就是第六件事儿了。

读完这首词我想你一定也和我一样,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像贾宝玉第一次见林黛玉那样,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对了,这就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么你是在哪里见到过类似的表达呢?答案谜底已经说出来了吧,是的,就是汉乐府诗歌当中的名篇《《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菩萨蛮》是一连列举了六件自然界当中绝对不可能出现的现象,来表达对爱情始终如一的忠贞。而《上邪》只是列举了五件事,哪五件事呢?

第一件,”山无陵“”陵“就是山突起的高地,或者说就是山头的意思,既然是山,那当然就得有山头有山谷,有高低起伏才是山,否则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了。

第二件,“江水为竭。“滔滔江水都枯竭了。

第三件,“冬雷震震。“

第四件,“夏雨雪。“冬天打雷,夏天下雪,这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儿。

第五件事,“天地合“天和地都合拢在一起。”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这五件事儿都是自然界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现象,用来表达爱情的誓言。

顺便的我还说一下《上邪》这首诗曾经被琼瑶阿姨化用过,在红遍一时的电视连续剧,还珠格格当中,那个温柔博学的紫薇格格,总是含着一包泪水深情的说:“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其实,琼瑶阿姨是修改了古诗,将原文的”山无陵“改成了”山无棱“。意思也变成了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其实山峰没有棱角,很正常,山峰没有陵,那才不正常。因此这样的修改并不符合现实的情况。

那我们再回到诗词当中来,乍一看起来,《上邪》和《菩萨蛮》的发誓的方式如出一辙,但仔细的品读回味,也许你会发现两者的口气还是有区别的,什么区别呢?《上邪》很显然是女子向男子发誓,吾欲与君相知区。就是女性对男性的尊称。因此《上邪》是女性表达对男性的爱情忠贞。再顺便说一下《上邪》能出自汉乐府当中的《劳歌》,这种性质的歌曲,往往是在军队当中,为了鼓舞士气而演唱的,属于军乐,军歌的范畴。所以我们可以脑补一下《上邪》的创作背景啊,男子即将上战场了,女子在送别的时候唱了这首表达爱情忠诚的歌曲,而且连用五件自然界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表达自己对爱情的坚定,也许这样的爱情誓言,真的能够让战士们在战场上更加的安心杀敌平安凯旋吧。因此《上邪》虽然也是爱情歌曲,但不是那种悲悲切切。缠缠绵绵的风格,诗中的女子身份的很可能就是一名军嫂。所以他的爱情誓言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很符合战地爱情的特点。和《上邪》的誓言表达方式类似的还有明代的小曲《挂枝》:“要分离,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这首小曲儿也是一连罗列了几件不可能发生的事儿,来表达生死不离分的爱情誓言。可是《菩萨蛮》,虽然也是以女子的口吻,但更像是女子在追溯当时男子在枕边向她许下的诺言。那六件事应该是当时男子对女子表达忠诚的山盟海誓。因此我们怎么读都觉得其中带着点幽怨的味道,”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翻译成大白话,大概的味道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你说过永远都不会抛弃我的呀,你说过就算是青山都腐烂了,也不会离开我的呀。和《上邪》的直接宣誓不同的是《菩萨蛮》用”要休且待,“这样的句式反着来说。还在连续列举五件事儿之后,用休即未能休,再做一个跌宕,最后以另外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做结。”“且待三更见日头”同一个意思,断作两层来表达。这就让人感觉有点儿意味深长啦,何况词的第一句就挑明了发誓的特殊场景是在”枕前“,这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伏笔呀,想想看男人在枕前发下的誓言到底能有多大的可信度呢?所以呀,我非常赞同当代词学家俞平伯先生的论断,这是反书啊,“虽发尽千般愿”毕竟负了心,却是不曾说破。的确,《菩萨蛮》的写作背景更像是男人已经负了心,女子在百般痛苦当中,追忆过去男子曾在枕前许下的种种誓言。因为结局已经存在,所以这样的誓言极具讽刺意味,明话反说。女子其实是在借男子对当日誓言的违背,来宣泄埋藏在心底的愤怒和痛苦.这样的反讽有时候比正面的鞭挞还要更加的有力。

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爱情当中的誓言,也是文学当中重要而且常见的主题。从诗经开始,誓言就在不断的不断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比如诗经《大车》:”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到汉代《上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到唐代《菩萨蛮》:“要休且待青山烂”再到明代挂枝儿:“要分离,除非是天作地。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我们会发现这一类的誓言诗词有两个共同点:第一,都是以女性口吻来表达誓言,第二,都带有浓郁的民歌风味,语言风格大胆泼辣一往直前毫无保留。如果我们对比一下文人的誓言词,也许就会发现两者之间风格有所差异了,比如说南唐的宰相词人冯延巳,模仿女性口吻创作的这首《长命女》:

《长命女》

作者:冯延巳 (五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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