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鲁达诗选。

1

我们甚至遗失了暮色。
没有人看见我们今晚手牵手
而蓝色的夜落在世上。

我从窗口看到
远处山颠日落的盛会。

有时一片太阳
象硬币在我手中燃烧。

我记得你,我的心灵攥在
你熟知的悲伤里。

你那时在哪里?
还有谁在?
说了什么?

为什么整个爱情突然降临
正当我悲伤,感到你在远方?

摔落了总在暮色中摊开的书本
我的披肩卷在脚边,象只打伤的狗。

永远,永远,你退入夜晚
向着暮色抹去雕像的地方。

程步奎 译

2

阳光用即将逝去的火焰将你遮笼。
你面色苍白、冥思苦索、忧心忡忡。
背向黄昏中古老的风车
它的绍膀在你的周围转动。

我的女友,沉默不语,
在这死亡的时刻孤孤零零
但又充满火的活力
将毁掉的日子纯洁地继承。

一束阳光落在你深色的衣裙。
突然从你的灵魂
长出黑夜的粗根,
你心中隐藏的事物重又表露
一个刚刚诞生、苍白、蓝色的村镇
便从你那里汲取养分。

啊,黑暗与光明交替的女仆,
伟大、丰满、像磁铁一样:
昂首挺立,使创造力如此兴旺——
落英缤纷又充满忧伤。

赵振江 译

4

如此你就听到
我说的话
时而微弱
象沙滩上海鸥的足迹。

项链,沉醉的钟声
从远处眺望我说的话。
更象是你的,而不是我的。
象常春藤爬上我旧日的苦难。

依旧爬上潮湿的墙壁。
你该挨骂,为你这种残忍的游戏。
他们逃出我黑暗的巢穴。
你充满一切,充满一切。

从前,他们占据你占有的岑寂,
他们比你更熟悉我的悲戚。

现在,我要他们告诉你,
要你听,要你听我细诉。

痛苦的风拖着他们,一如往日。
有时依然被梦寐的飓风打翻。
在我痛苦的声音里,你听到别的声音。

老迈的嘴在哀叹,陈旧的乞求在流血。
爱我,伴侣。别背弃我,跟着我。
跟着我,伴侣,在痛苦的波涛上。

可是我的话沾染着你的爱。
你占有一切,占有一切。
我把他们编成一条无尽的项链
为了你白皙的手,柔腻如葡萄。

程步奎 译

6

我记得你去秋的神情。
你戴着灰贝雷帽 心绪平静。
黄昏的火苗在你眼中闪耀。
树叶在你心灵的水面飘落。

你象藤枝偎依在我的怀里
叶子倾听你缓慢安祥的声音。
迷惘的篝火 我的渴望在燃烧。
甜蜜的蓝风信子在我的心灵盘绕。

我感到你的眼睛在漫游 秋天很遥远;
灰色的贝雷帽 呢喃的鸟语 宁静的心房
那是我深切渴望飞向的地方
我快乐的亲吻灼热地印上。

在船上了望天空 从山岗远眺田野。
你的回忆是亮光 是烟云 是一池静水!
傍晚的红霞在你眼睛深处燃烧。
秋天的枯叶在你心灵里旋舞。

王永年 译

9

倚入午后,我撒下悲伤的网
向着你海洋的眼睛。

在那烈火中,我的孤独拉长而且燃烧,
手臂扭动,象是淹死在水中。

我放出红色信号,穿过你迷离的
眼睛,象灯塔附近移动的海洋。

你只拥有黑暗,我遥远的女人,
从你那里,有时浮出可怕的海岸。

倚入午后,我撒下悲伤的网
向着拍击你海洋的眼睛的大海。

夜晚的鸟群剥啄初升的星子
闪烁如我爱你之时的心灵。

夜晚在朦胧的牝马之上奔驰
在大地上蜕落着蓝色的缨繸。

程步奎 译

10

白蜜蜂,在我陶醉于蜜中的心灵嗡嗡,
你在烟雾纠缦之中盘旋飞翔。

我是没有希望的人,没有回音的话,
丧失了一切,又拥有一切。

最后的锚链,我最后的慕恋为你吱嘎作响。
在我荒凉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啊沉默的你!

闭上你深邃的眼睛,夜在其中鼓翼。
啊你的身体,受惊的塑像,一丝不挂。

你深邃的眼睛,夜在其中打谷。
花朵的冰凉手臂与满膝的玫瑰。

啊沉默的你!

这是你所不在的孤独。
落雨。海风追逐着迷途的海鸥。

流水赤脚走过湿透的街道。
树叶象是病了,在树上抱怨。

白蜜蜂,即使你走了,还在我心中嗡嗡。
你在时光中再生,苗条又沉默。

啊沉默的你!

程步奎 译

13

女人的身躯啊,洁白的山峰,洁白的腿,
你像一个世界,躺着委身于我。
我粗壮的农夫的身体开垦你
并使儿子从大地深处坠地。

我仅仅是个通道,鸟儿们从我身上飞出,
夜用它压倒一切的力量淹没了我。
为生存下去我锻造你像锻造一支武器,
像我弓上的箭,像我弹弓上的石。

最猛烈的时刻来了!而我爱你。
你的肌肤,你的毛发,你的焦渴而坚实的乳房。
哦,那酒盅般的双乳!哦,那动情的双目。
哦,那玫瑰般的腹部!哦,你的喘气,低沉而又悲伤!

我的女人的身躯啊,我要你永远优美。
我的渴望,我的无边的欲望,我那来回摆动的道路。
我那永恒的焦渴流淌的黑色河床
和我那随之而来的疲倦,我的无限的疼痛。

沈睿 译

14

每日你与宇宙的光一起游戏。
娴雅的客人,你与鲜花和流水共临。
你远胜我紧紧捧住的,每天,在我手间,
一束花中的每朵白色的花蕾。

自从我爱上你,你就与众不同。
让我把你撒在黄色的花环中。
谁在南方的群星中用烟云的字母写下你的名字?

啊,让我记住你存在之前的你吧。

突然大风狂吼敲打我紧闭的窗口。
天空是一张网填塞虚幻的鱼。
八方的风从这里出发,或早或晚,所有的风。

雨脱下了她的衣裳。
鸟儿们掠过,逃跑般地。
风啊,风。
我孤独一人能对抗男人们的力量。
风暴卷起黑色的树叶
翻散了昨夜停泊在天空里的所有的船。

你在这里。啊,你没逃开。
你将回答我的最后的哭喊。
环抱住我吧好像你真的害怕。
即使如此,一道阴影仍掠过你的双眼。

现在,就是现在,小宝贝,你把忍冬花带给了我。

你的乳房甚至散发着她的芬芳。
当凄厉的风去追杀蝴蝶时
我爱你,我的幸福咬住你嘴唇的红樱。

适应我会使你遭受多少痛苦,
我的粗野的,孤独的心灵,我那令人逃避的名字。
多少次我们注视着晨星的燃烧,亲吻着我们的眼睛。

我们头顶上灰色的光芒散开它旋转的扇。

我的词语雨一样地落向你,敲击你。
许久以来我一直爱着你闪烁着珍珠光泽的身体。

我甚至相信你是宇宙的主人。
我将从群山中带给你幸福的花,蓝色的风铃花,
黑色的榛子,和一篮篮淳朴的吻。
我要
在你身上去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

沈睿 译

15

你沉默不语我更喜爱,象你不在我眼前,
你远远倾听我的动静,我的声音却追不上你,
仿佛你的眼光已经离去,
仿佛一个甜吻把你嘴唇封闭。

一切一切,浸透我的心灵,
你从中浮现,跟我心心相印。
梦幻的蝴蝶,仿佛你就是这个字:忧伤,
仿佛你就是我的灵魂。

你沉默不语又遥遥在望,我更喜爱,
柔声细语的蝴蝶,你像倾诉怨艾,
你远远倾听我的动静,我的声音却追不上你,
请让我随同你的沉默不言不语。

请让我也怀着你那种沉默向你诉说衷情。
它像灯光一样明亮,像戒指一般俭朴。
你仿佛夜晚一样,沉静又密布繁星。
你的沉默有如星星,遥远而又沉静。

你沉默不语我更喜爱,像你不在我眼前,
你遥远而又痛苦,仿佛已经死别,
那你再说一句话,再露一次笑,我就满足,
我很高兴,高兴这绝非永诀。

林一安 译

17

思念的,纠缠的阴影在深邃的孤寂中。
你在远方,噢,比谁都远。
思念的,无拘无束的鸟群,消溶的形象,
掩埋的灯。

雾霭的钟楼,在多么远的远方!
窒闷的哀叹,辗转的朦胧希望
沉默寡言的磨坊,
黑夜落向你,面庞向下,远离城厢。

你从外地来,陌生得象件物品。
我思索,探寻广袤,生命在你之前。
我的生命置于任何人之前,我艰辛的生命。

面向大海放声长啸,在岩石之间,
自由奔放,疯狂,在海浪之中。
悲伤的怒潮,啸声,海的孤寂。
奋勇直前,暴烈地伸展向天空。

你女人,你是什么?什么光,什么风信
在广阔中扇动?你的过去象现在一样遥远。
森林大火!燃烧着蓝色的十字架。
燃烧,燃烧,火焰扬起,火花挂在光辉的树上。

垮下来,噼啪作响。火,火。
我的心灵舞动,憔悴于火的发鬈。
谁在呼唤?什么样的沉默塞满了回音?

怀旧的时刻,幸福的时刻,孤寂的时刻。
我的时刻在这一切之中!
风唱着歌,窜过狩猎的号角。
泫然欲泣的热情缠紧我的身体。

所有根脉的摇撼,
所有波涛的攻击!
我的心灵在游荡,快乐,悲伤,绵绵不尽。
思念的,掩埋在灯的深邃的孤寂之中。

你是谁?你是谁?

程步奎 译

20

今夜我能写出最悲凉的诗句。

比如写:“夜晚繁星满天,
蓝色的星星在远处打着寒战。”

夜风在天空中回荡和歌唱。

今夜我能写出最悲凉的诗句。
从前我爱过她, 她有时也爱过我。

在那些今宵似的良夜我曾把她搂在怀里。
在无边的天空下,一遍一遍地亲吻。

从前她爱过我, 有时我也爱过她。
她那双出神的大眼睛叫我怎么能够不喜欢。

今夜我能写出最悲凉的诗句。
想到我失去了伊人,感到她已离去。

我倾听着辽阔的夜,失去她而更加辽阔的夜。
诗句跌落在心里仿佛露水降落在草地。

我的爱情未能把她留住那有什么关系。
夜晚星斗满天,而她没有和我在一起。

这就是一切,有人在远方歌唱。在远方。
失去了她,我心灵中一片惆怅。

仿佛为了走近她,我的目光把她寻找。
我的心在寻找,而她没有和我在一起。

同样的夜晚,依然是那些绿树披着银装。
我们,当时的情侣,此刻已不再一样。

不错,我不再爱她,但我对她曾何等迷恋。
我的声音曾寻找清风,好随之传到她的身边。

别人的了。她将属于别人。就像从前属于我的双唇。
她的声音,她那明净的身体,那深邃的眼睛。

是的,我已不再爱她,但也许我还爱她。
相爱是那么短暂,负心却如此久长。

因为在那些今宵似的良夜我曾把她搂在怀里,
失去了她,我心灵中一片惆怅。

虽然这是她带给我的最后的痛苦,
而这些也许就是我写给她的最后的诗句。

江志方 译

21 绝望的歌

在我置身的黑夜浮现了对你的记忆。
河流把它持续的悲叹连给大海。

仿佛曙光里的码头一样被抛弃。
是离去的时刻了,被抛弃的人啊!

寒冷的花冠如雨般地落到我的心上。
瓦砾的沟壑啊,灾难的凶恶巢穴!

在你这里,战争和飞翔积聚集结。
在你这里,振起诗歌的鸟儿的羽翼。

你吞没了一切,如同遥远,如同海洋
如同时间。你这里一切都是灾难!

这是进攻和接吻的快乐时刻。
惊讶发呆的时刻,点燃着犹如一盏灯。

舵手的焦急,盲目潜水者的恼怒,
爱情的混沌陶醉,你这里一切都是灾难!

在迷惘的童年,我的灵魂扑翅而受伤。
无可救药的探索者,你这里一切都是灾难!

你纠缠住痛苦,你紧抓着欲望,
忧愁把你摔倒,你这里一切都是灾难!

我使阴影的高墙后退,
从欲望从行动那里走得更远。

血肉啊,我的血肉,我爱过而又失去的女人,
在这个潮湿的时刻,我向你召唤,为你作歌。

如同一只杯子你包容着无限的柔情,
而无尽的遗忘把你打碎如同一只杯子。

那是岛屿上的乌黑乌黑的孤寂,
在那里,爱情的女人,你的双臂搂住了我。

那是干渴和饥饿,而你就是水果。
那是痛苦和毁灭,而你就是奇迹。

女人啊,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够容纳我
在你灵魂的土地上,在你双臂的交抱里!

我对你的欲望是最可怕最短促,
最起伏最迷醉,最紧张最贪婪。

亲吻的墓地,尽管你的坟上有火,
尽管鸟儿啄着的葡萄串在燃烧。

咬啮的嘴巴啊,吻着的四肢啊,
饥饿的牙齿啊,交缠的躯体啊。

希望和力气的疯狂交会啊,
我们在其中连结,我们在其中绝望。

而柔情,轻微得如流水如粉末。
而语言,几乎刚刚在嘴唇上开始。

这就是我的命运,我的渴望在它上面航行,
我的渴望在它上面坠落,你这里一切都是灾难!

啊,瓦砾的沟壑,一切在你这里坠落,
什么痛苦你不挤压,什么波浪不把你淹没?

从浪尖到浪尖你仍然在呼唤在歌唱。
站在一艘船的船艏,犹如一名水手。

你在歌唱时仍然开花,你在激流中仍然破碎。
瓦砾的沟壑啊,痛苦的张开大口的深井。

苍白盲目的潜水者,命运不济的投石手,
迷失方向的探索者,你这里一切都是灾难!

是离去的时刻了,严酷而寒冷的时刻
黑夜主宰着的一切时刻。

大海咆哮的腰带环绕着海岸。
寒星渐渐升起,黑鸟纷纷迁徙。

仿佛曙光里被抛弃的码头,
只有颤抖的阴影在我的手里揉搓。

啊,远离一切吧。啊,远离一切。
是离去的时刻了。被抛弃的人啊!

王央乐 译

慢板悲歌

聂鲁达 (智利)

在心的深处,
你的名字慢慢
默然回旋滴下
裂开流散成水。

有人企图损害它,
而它悠长而又短促的尊严,
仿佛突然响起来的
逝者的足音。

突然,突然给听到了,
并且以凄凉的坚忍
在心里延伸扩散
犹如秋天冰凉的梦。

大地粗重的车轮
轮胎注满遗忘的湿气
滚动,把时间碾断
成为分离的两年。

它坚硬的杯盏盖住
你泻入寒冷土地的灵魂。
它可怜的蓝火花
在雨声里飞起。

告别

聂鲁达 (智利)

我只能演悲剧角色。

雷电和玫瑰
从来没有为我而互相问安。

我没有创造过世界,没有
造过时钟和波浪,也没有期望
麦子上有我的肖像。

既然在从未到过的地方也失去那么多,
我惟有绝迹于驻足之处
而留住意之所钟,
只让一座金山
溶入一杯冬水。

旅人自问,是不是浪费了光阴
把路推至更远处
却又回到原来的起点悲叹
回来耗掉一份故我,
回来再度告别,再起程。

朋友回来

聂鲁达 (智利)

当一个朋友死去
他回到你的体内再一次死亡。

他搜索着,直到找到你,
让你杀死他。

让我们注意——走路,
吃饭,谈天——
他的死亡。

他过去的一切已微不足道。
每个人都很清楚他的哀伤。
如今他死了,并且很少被提及。
他的名字遁去,无人留恋。

然而,他依旧在死后回来
因为只有在这儿我们才会想起他。
他哀求地试图引起我们注意。
我们不曾看到,也不愿意看到。
最后,他走开了,不再回来,
不会再回来,因为现在再没有人需要他了。

陈黎 译

意思是:阴影

聂鲁达 (智利)

要考虑什么希望,什么纯粹的预兆,
要在心里埋葬什么真实的亲吻,
而屈服于孤苦和智慧的根源,
温柔而安全,在永远不安的水土?

为了长久的安定,要在我麻木的肩上
用什么方式供奉什么翅膀灵活的梦天使,
那通向死亡星宿的路,才是
许多个月许多世纪以前开始的艰苦飞行?

也许是多疑虑的生灵先天的怯弱
忽然寻求永久的时间和固定的空间,
也许是苦苦累积的疲惫和岁月
像新生大海的潮汐一样
伸向被遗弃的悲痛的岸头。

唉,让现在的我继续存在和终止存在,
让我的屈服遵从钢铁的条件,
只求死和生的颤栗不打扰
我希望留给自己的深处。

那末,现在的我,在某个地方和所有时间里
将成为确认而肯定而热切的证人,
不断谨慎地破坏自己,保存自己,
失誓履行原始的责任。

刀锋边沿

聂鲁达 (智利)

这是我期待的温和的灵魂,
这是今天的灵魂,固定
犹如月亮的碎片,
在可怕的仁慈中窒息、静止。

如果一块石头落下
像夜空
出现的拳头,
我会用杯子接住它:
用满满的光
接住游移的黑暗,
接住不安的天体。

我只想要天上的青春
和丰饶的大地的
一次颤动:
只想要一次火的冲击,
一次降落。

幽暗的大地啊,请救我脱离钥匙:
假使我能打开,制住
而灾回去关起天空坚硬的门,
便可以证明我什么也不是,
证明我谁也不是,
证明我未曾存在。

我只期待一颗星
月亮的袖箭,
天石一线光,
在春天蔓生的
青草世界里,在乳房的乳汁里,
在漫游的慵懒的蜜里
安静等待;
等待希望,
我坚信自己
已经
跟暴风雨签定了协议,
已经跟愤怒和解,
已经打开灵魂,
已经听见杀手进门,
可我跟黑夜在谈心。

又一个来了,狗吠着这样说。

我霜雪的眼睛,
银灰地哀恸,
是苍天所赐,
我看不见刀看不见狗,
听不见吠声。

而我在这里,当种籽诞生,
并且象嘴唇一样张开,
一切又新鲜又不可思议。

我是死人,
给杀掉了,
我正在同春天
一同诞生。

这儿有一片叶子,
一只耳朵,一声低语,
一个念头:
我正在从新生活,
由脚趾到头发
充满痛楚,
我的嘴巴在笑:
我站起来
因为太阳出来了。

因为太阳出来了。

石上人像

聂鲁达 (智利)

我的确认识他,那么多年
跟他在一起,跟他黄金和岩的本质一起度过,
他是个疲倦的人:
在巴拉圭,他丢下父母,
丢下子侄,
丢下妻舅,
丢下房子和母鸡,
丢下翻开的书。
他们来叫门。
他开门,便给警察带走,
他们拷打他
直至他吐血,从法国到丹麦,
到西班牙到意大利,四处流徙,
然后去世,从此我再见不到他的脸,
听不到深沉的静默,
有一次,在风雨之夜,
当雪织出
洁净的袍子披上山脊,
我在马背上遥遥
望见我的朋友:
岩石是他的面孔,
他的册影迎向暴风雨,
风在他鼻子里打断
被迫害者长长的吼叫:
流放的人在这里停下:
变成岩石,在祖国安居。

马克丘·毕克丘之巅王央乐译

聂鲁达 (智利)

  这首诗是聂鲁达最有影响、发表次数最多的诗作之一。
最早于1946年发表在委内瑞拉《全国文化杂志》上,1950年
收入《诗歌总集》(一译《漫歌集》)第二版。马克丘·毕
克丘位于安第斯山东南部,在库斯科城西北,离城约 112公
里,是古印第安人的城堡,南北长700米,东西宽400米,在
萨坎台雪山的山腰上,由 216座建筑物的废墟组成。聂鲁达
于1943年10月22日骑马参观了这座古城堡,两年后创作了这
首长诗。全诗十二章,正如与马克丘·毕克丘(Macchu
Picchu)的十二个字母、乃至一天的十二小时和一年的十二
月吻合,尽管这与古印加文化并无相通之处。

I

从空间到空间,好象在一张空洞的网里,
我在街道和环境中间行走,来了又离开。
秋天来临,树叶舒展似钱币,
在春天和麦穗之间,是那最伟大的爱,
仿佛在落下的一只手套里面,
赐予我们,犹如一轮巨大的明月。

(那些动荡的岁月,
我是在身体的风暴中过去的;
钢铁变成了酸性的沉默,
夜晚被拆散,直到最后一点细屑,
那是新婚的祖国受到侵犯的纤维。)

一个在提琴之间等待着我的人,
逢到一个世界如同一座埋葬的塔,
塔尖埋得那么深,
比所有的嘶哑的硫磺色的树叶还要深;
还要深,在地质的黄金里,

好象被多变的气象所包裹的剑。
我把混沌而甜蜜的手
深入到大地最能繁殖的地方。

我把额头置于深沉的波浪之间,
象一个水滴,降到硫磺的宁静里;
象一个盲人,回归于
人类的消耗殆尽的春天的素馨。

II

如果花还在把长高的幼芽交给另一朵花,
石块还在它钻石和砂砾的
破碎外衣上保留着零落的花朵,
而人则揉皱了从海洋汹涌源头
收集来的光明的花瓣,
钻凿着在他手里搏动的金属。
突然,在衣服和烟雾中,在倾圯的桌子上,
仿佛一堆杂乱的东西,留下了那灵魂:
是石英,是嫉妒,是海上之泪,
仿佛寒冷的池沼:然而他还是
用纸,用恨,杀死它,折磨它,
把它压倒在每天踩踏的地毯上,
在铁丝网的邪恶衣服里把它撕碎。

不:在走廊上,空地上,海上或者路上,
谁不带着匕首(犹如肉色罂粟)
保卫自己的血?虎列拉已经使
出卖生灵的悲惨市场气息奄奄,
于是,从梅树的高处,
千年的露水,在期待着它的树枝上
留下了透明晶莹的信息,啊,心哟,
啊,在秋季的空虚里磨得光秃了的额头。

有多少次,在一个城市冬天寒冷的街上,
公共汽车上,黄昏的船上,
或者最沉重的孤独里,节日的夜晚,
钟声和阴影,人们欢乐地相聚在一起,
我想停下来,寻找那深奥的永恒的脉络,
那是从前铭刻在石块上或者亲吻所分离的闪光里的。

(谷物里面,是象怀孕的小小乳房似的
一个金黄故事,无穷无尽地重复着一个数字,
那胚芽的外皮,那么柔嫩,而且
总是一模一样,脱壳而出如象牙;
流水之中,就是莹洁的祖国,
从孤寂的白雪直至血红的波浪的原野。)

我什么也没有抓住,除了掉落下来的
一串脸或者假脸,仿佛中空的金指环,
仿佛暴怒的秋天的衣衫零乱的女儿,
她们使庄严的种族的可悲之树难免战栗。

我没有地方可以让我的手歇息,
它象套着锁链的泉水那样流动,
或者象大块的煤或水晶那样坚定,
我伸出的手应该得到恢复的热力或者寒意。
人是什么?在他说话的哪个部分,
在仓房和嘘声之间,展开了生命?
在他金属的运动的哪个地方,
活跃着那不朽不灭的生命?

III

生灵就象玉米,从过去的事情的无穷谷仓中
脱粒而出;从悲惨的遭遇,
从一到七,到八,
从不止一个死亡,而是无数死亡,来到每个人身上。
每天,只是一个小小的死亡,只是尘土,只是蛆虫,
是郊外泥泞里熄灭了的灯,一个翅膀粗壮的小小死亡,
刺入每一个人,仿佛一支短矛。
那是被面包,被匕首所困扰的人,
是牧人,是海港的儿子,或者扶犁的黑苍苍领袖,
或者拥挤街道上的啮齿动物。

一切的一切都在昏迷中等待他的死亡,他的短
 促的每天的死亡。
他的日日夜夜的倒霉的苦难,
仿佛一只颤栗地捧起来喝着的黑杯。

IV

强暴有力的死亡,多次邀请我,
它好似海浪里看不见的盐,
扩散着它看不见的滋味;
它好似下沉与升高各占一半;
它好似风和冰河的巨大结构。

我来到铁的边缘;来到
空气的峡谷,农业和石块的尸布;
来到穷途末路的空虚星座;
来到昏眩的盘旋的道路;但是,
啊,死亡,无垠的海,你不是一浪接一浪地
前来,而是仿佛明净的夜的奔驰,
仿佛夜的全部数字。

你从不来到了在口袋里翻搅;
你的来访,不可能没有红的祭服,
没有沉默所包围的曙光的地毯,
没有高飞的或者埋葬的眼泪的遗产。

我不能爱一个生命象爱一株树,
树冠(千万树叶的死亡)上一个小小的秋天,
全是虚伪的死,以及
没有土地没有深渊的复活。
我要在更加广阔的生命中游泳,
在更加宽畅的河口,
等到人们逐渐地拒绝了我,
关上了能关上的门,让我泉源的手
不再触摸那不存在的伤口,
于是我要,一条一条街,一道一道河,
一座一座城,一只一只床,
让我的发咸的骨殖穿过荒漠,
在最后的贫穷的屋子里,没有灯,没有火,
没有面包,没有石块,没有沉默,
孤零零地,踯躅在我自己的死亡里死去。

V

庄严的死亡,你不是铁羽毛的鸟,
不是那个贫穷住所的继承者,
在匆忙的饮食中,松弛的皮肤下所带来;
而是别的,是停息的弦的花瓣,
是不迎向战斗的胸脯的原子,
是落到额头上的粗大的露珠。
这一块小小的死亡,它不能再生,
没有和平也没有土地,
只是一副骷髅,一只钟,人们在它之中去死。
我掀开碘的绷带;把双手伸向
杀死死亡的无穷痛苦;
在创伤里,我只逢到一阵寒风,
从心灵的模糊的隙缝里吹进。

VI

于是,我在茂密纠结的灌木林莽中,
攀登大地的梯级,
向你,马克丘·毕克丘,走去。
你是层层石块垒成的高城,
最后,为大地所没有掩藏于
沉睡祭服之下的东西所居住。
在你这里,仿佛两条平行的线,
闪电的摇篮和人类的摇篮,
在多刺的风中绞缠一起。

石块的母亲,兀鹰的泡沫。

人类曙光的崇高堤防。

遗忘于第一批砂土里的大铲。

这就是住所,这就是地点;
在这里,饱满的玉米粒,
升起又落下,仿佛红色的雹子。

在这里,骆马的金黄色纤维
给爱人,给坟墓,给母亲,给国王,
给祈祷,给武士,织成了衣服。

在这里,人的脚和鹰的脚
在一起歇息于险恶的高山洞穴,
以雷鸣的步子在黎明踩着稀薄的雾霭,
触摸着土地和石块,
直到在黑暗中或者死亡中把它们认识。

我瞧着衣服和手;
瞧着鸣响的洞穴里水的痕迹;
瞧着那被一张脸的接触所软化的墙,
它以我的眼睛望着大地上的灯,
它以我的手给消失的木材上油,
因为一切的一切:衣服,皮肤,杯子,
语言,美酒,面包,
都没有了,落进了泥土。

空气进来,以柠檬花的指头,
降到所有沉睡的人身上;
千年的空气,无数个月无数个周的空气,
蓝的风,铁的山岭的空气,
犹如一步步柔软的疾风,
磨亮了岩石孤寂的四周。

VII

独一的深渊里的死者,沉沦中的阴影,
那深沉的程度,
就如你们的庄严肃穆一样。
那真实的,那最炽烈的死亡来到了,
于是从千疮百孔的岩石,
从殷红色的柱头,
从逐级递升的水管,
你们倒下,好象在秋天,
好象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空旷的空气已经不再哭泣,
已经不再熟悉你们陶土的脚,
已经忘掉你们的那些大坛子,
过滤天空,让光的匕首刺穿;
壮实的大树被云朵吞没,
被疾风砍倒。

它顶住了一只突然压下的手,
来自高空,直至时间的终结。
你们不再是,蜘蛛的手,
脆弱的线,纠缠的织物;
你们失落的有多少:风俗和习惯,
古老的音节,光彩绚丽的面具。

但是,石块和语言坚定不变,
城市好象所有的人手里举起的杯子;
活人,死人,沉默的人,忍受着
那么多的死,就是一垛墙;那么多的生命
一下子成为石头的花瓣,永恒的紫色玫瑰,
就是这道冰冷殖民地的安第斯山大堤。

等到粘土色的手变成了粘土,
等到小小的眼睑闭拢,
充满了粗砺的围墙,塞满了堡垒,
等到所有的人都陷进他们的洞穴,
于是就只剩下这高耸的精确的建筑,
这人类曙光的崇高位置,
这充盈着静寂的最高的容器,
如此众多生命之后的一个石头的生命。

VIII

跟我一起爬上去吧,亚美利加的爱。

跟我一起吻那秘密的石块。

乌罗邦巴①奔流的白银,
扬起花粉,飞进它黄色的杯子;
飞在藤蔓纠结的空隙里,
飞在石头的植物,坚硬的花环间,
飞在山间峡谷的静寂上。
来吧,微小的生命,来到泥土的
两翼之间,同时——晶莹而凛冽,
冲击着空气,劈开了顽强的绿玉,
狂暴的水啊,来自白雪的水。

爱情,爱情,即使在险恶的黑夜,
从安第斯敲响的燧石,
直至红色膝头的黎明,
都总在凝望这个白雪的盲目的儿子。
啊,白练轰响的维尔卡马约,②
在你雷鸣的水流破碎成为
白色的泡沫,仿佛受创的雪之时,
在你强劲的南风疾驰而下,
唱着闹着,吵醒了天空之时,
你这是带来的什么语言,
给予几乎刚从你安第斯泡沫脱出的耳朵?

是谁抓着寒冷的闪光,
锁住了留在高处,
在冰凌的泪珠中分割,
在飞快的剑光上鞭挞;
猛击坚强的花蕊,
引向武士的床头,
使岩石的终极大为惊慌?

你那被逐的火花说的是什么?
你那秘密的背叛的闪光
曾经带着语言到处旅行?
是谁,在打碎冰冻的音节,
黑色的语言,金黄的旗帜,
深沉的嘴巴,压抑的呼喊,
在你的纤弱的水的脉管里?
是谁,在割开那从大地上来看望的
花的眼皮?
是谁,抛下一串串的死者,
从你衰老的手里下降,
到地质的煤层中
收取他们已经得到的黑夜?

是谁,扔掉了纠结的树枝?
是谁,重新埋葬了告别的言辞?

爱情,爱情啊,别走到边沿,
别崇拜埋没的头颅;
让时间在泉源枯竭的大厅完成自己的塑像,
然后,在飞速的流水和高墙之间,
收集隘道中间的空气,
风的并列的平板,
山岭的乱冲横撞的河道,
露水的粗野的敬礼,
于是,向上攀登,在丛莽中,一朵花一朵花地,
踏着那条从高处盘旋而下的长蛇。

在山坡地带,石块和树丛,
绿色星星的粉末,明亮的森林,
曼图③在沸腾,仿佛一片活跃的湖,
仿佛默不作声的新的地层。

到我自己的生命中,到我的曙光中来吧,
直至崇高的孤独。

这个死的王国依然生存活跃。

这只大钟的钟面上,兀鹰的血影
象艘黑船那样划过。

 ①乌罗邦巴,秘鲁的一条河流。
 ②维尔卡马约,秘鲁的一条河流。
 ③曼图,山谷名。

IX

星座的鹰,浓雾的葡萄。
丢失的棱堡,盲目的弯刀。
断裂的腰带,庄严的面包。
激流般的梯级,无边无际的眼睑。
三角形的短袄,石头的花粉。
花岗岩的灯,石头的面包。
矿石的蛇,石头的玫瑰。
埋葬的船,石头的泉。
月亮的马,石头的光。
平分昼夜的尺,石头的书。
阵阵风暴之中的鼓。
沉没时间的珊瑚。
把指头磨光的围墙。
使羽毛战斗的屋顶。
镜子的枝条,痛苦的基础。
乱草所倾覆的宝座。
凶残的利爪的制度。
依着斜坡的强劲南风。
绿松石的一动不动的瀑布。
沉睡者的祖传的钟。
被统治的雪的颈枷。
躺在自己塑像上的铁。
无可接近的封闭的风暴。
美洲豹的手,血腥的岩石。
帽样的塔,雪样的辩论。
在指头和树根上升起的黑夜。
雾霭的窗户,坚强的鸽子。
凄凉的植物,雷鸣的塑像。
基本的群山,海洋的屋顶。
迷途的老鹰的建筑。
天庭的弦,高空的蜜蜂。
血的水平线,构造的星星。
矿石的泡沫,石英的月亮。
安第斯的蛇,三叶草的额头。
寂静的圆顶,纯洁的祖国。
大海的新娘,教堂的树木。
盐的枝条,黑翅膀的樱桃。
雪的牙齿,寒冷的雷声。
爪一样的月亮,威胁的石块。
冰凉的发髻,空气的行动。
手的火山,阴暗的瀑布。
银的波浪,时间的方向。

X

石块垒着石块;人啊,你在哪里?
空气接着空气;人啊,你在哪里?
时间连着时间;人啊,你在哪里?
难道你也是那没有结果的人的
破碎小块,是今天
街道上石级上那空虚的鹰,
是灵魂走向墓穴时
踩烂了的死去的秋天落叶?
那可怜的手和脚,那可怜的生命……
难道光明的日子在你身上
消散,仿佛雨
落到节日的旗帜上,
把它阴暗的食粮一瓣一瓣地
投进空洞的嘴巴?
        饥饿,你是
人的合唱,你是秘密的植物,伐木者的根;
饥饿,你要把你这一带暗礁升高,
直至成为林立的巍峨的高塔?
我讯问你,道路上的盐,
把匙子显示给我看;建筑,
让我用一根小棍啃石块的蕊,
让我爬上所有的石级直至无所有,
让我抓着脏腑直至接触到人。

马克丘·毕克丘,是你把石块垒上石块,
而基础,却是破衣烂衫?
把煤层堆上煤层,而以眼泪填底?
把火烧上黄金,那上面还
颤动着大滴大滴鲜红的血?
把你埋葬下的奴隶还我!
从泥土里挖出穷人的硬面包,
给我看奴隶的衣服
以及他的窗户。
告诉我,他活着的时候怎么睡觉。
告诉我,他在梦中是否
打鼾,半张着嘴,仿佛由于疲劳
在墙壁上挖的一个黑坑。
墙啊,墙!他的梦是否被每一层石块
压着,是否与梦一起落到它下面,
如同落在月亮下面一样!
古老的亚美利加,沉没了的新娘,
你的手指,也从林莽中伸出,
指向神祗所在的虚无高空,
在光采华丽的婚礼旌旗之下,
掺杂在鼓与矛的雷鸣声中。
你的指头,也是,也是
玫瑰所抽发,寒流的线条,
是新谷的血红胸脯,
转变成为材料鲜艳的织物,坚硬的器皿,
被埋葬的亚美利加,你也是,也是在最底下,
在痛苦的脏腑,象鹰那样,仍然在饥饿?

XI

让我的手伸进五光十色的光辉,
伸进石块的黑夜;
让遗忘了的古老的心,
象只千年被囚的鸟,在我身上搏动!
让我现在忘掉这幸福,它比海还宽,
因为人就是比海及其岛屿更宽;
应该落入其中如同下井,再从底层脱出,
借助于秘密的水和埋没的真理的枝条。
让我忘掉吧,宽阔的石板,强大的体积,
普遍的尺度,蜂房的基石;
让我的手现在从曲尺滑到
粗糙的血和粗糙的衣服的斜边上。

忿怒的兀鹰,在飞行中,
仿佛红鞘翅甲虫的蹄铁,猛撞我的额头。
那杀气的羽毛的疾风,扫起
倾斜的石级上乌沉的尘土。
我看不见这只疾飞的飞禽,看不见它利爪的钩,
我只看见古老的人,被奴役的人,在田野里睡着的人。
我看见一个身体,一千个身体,一个男人,一千个女人,
在雨和夜的昏沉乌黑的疾风之中,
与雕像的沉重石块在一起:
石匠的胡安,维拉柯却①的儿子,
受寒的胡安,碧绿星辰的儿子,
赤脚的胡安,绿松石岩的孙子,
兄弟,跟我一起攀登而诞生吧。

 ①胡安,代表普通的人。维拉柯却,秘鲁的第八世印加,
1379—1430年在位。

XII

兄弟,跟我一起攀登而诞生。

给我手,从你那
痛苦遍地的深沉区域。
别回到岩石的底层,
别回到地下的时光,
别再发出你痛苦的声音,
别回转你穿了孔的眼睛。
从大地的深处瞧着我:
沉默的农夫,织工,牧人,
护佑你骆马的驯马师,
危险的脚手架上的泥瓦匠,
安第斯泪滴的运水夫,
灵敏手指的首饰工,
在种子上颤栗的小田农,
在充盈粘土里的陶器工,
把你们埋葬了的古老的痛苦,
带到这个新生活的杯子里来吧;
把你们的血,你们的伤,向我显示。
对我说:这里就是受到的惩罚,
因为首饰做得不耀眼,或者
大地不及时贡献石料或谷粒。
指给我看,那把你砸死的石块,
那把你处磔刑的木头。
给我点燃起,古老的燧石,
古老的灯,看看多少世纪以来
落下创伤的沉重鞭子
血迹斑斑的光亮斧钺。
我来,是为你们死去的嘴巴说话;
在大地上集合起
所有沉默的肿胀的嘴唇。
从底层,对我说,这整个漫漫长夜,
仿佛我就是跟你们囚禁在一起;
把一切都说给我听吧,铁链并着铁链,
枷锁并着枷锁,脚步并着脚步;
磨利你藏着的匕首,
佩在我的胸前,放在我的手中,
仿佛一条黄色光芒的河,
一条埋在泥土底下的老虎的河;
让我哭泣吧,钟点,日子,年代,
盲目的时代,星辰的世纪。

给我沉默,给我水,给我希望。

给我斗争,给我铁,给我火山。

支持我的血脉,支持我的嘴。

为我的语言,为我的血,说话。

──选自《诗歌总集》,
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12.

抚琴居扫校制作

冬天的牧歌

聂鲁达 (智利)

在深深的海底,
在悠悠的长夜,
你静静默默的名字,
驰过如一匹马。

负我于你的背,啊,庇护我,
在你的镜中向我现身,突然地,
在你背后茁长的,
黑夜孤单的叶子上。

充满甜蜜的光之花,
以你亲吻的嘴唇回应我的呼唤。
坚决柔美的嘴唇,
因离别而狂野。

如今,长远长远地,
轨道伴我从遗忘走向遗忘。
雨的呼唤,
黑夜的珍藏。

容我寄身于午后的丝线,
在黄昏时缝制
衣裳,而天上一颗星
充满了风在悸动。

把你的远离注入我,深深地,
重重地,盖过我的脸,
以你的存在穿过我,设想
我的心已碎成片片。

诗歌

聂鲁达 (智利)

就在那个年龄……诗歌来临
寻找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它
从哪儿来,从冬天或从一条河。
我不知道如何或何时,
不,他们不是声音,他们不是
词语,不是静寂,
但我从街道上听到了它的召唤,
从夜的枝桠,
从人群中突然,
在野火中
或孤独的归途中,
没有面孔的我在那里,
而它触摸着我。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的嘴
没办法
念出名字,
我的双目失明,
而某种东西在我灵魂中发动,
高烧或忘掉的翅翼,
而我开始设法
摸索着
那火,
写下了第一行模糊的诗,
模糊的,没有物质,纯粹
胡言乱语,
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的
纯粹智慧。
而突然我看见
天空
松散
打开
行星们
悸动的新开地
有洞的阴影
全是窟窿
被箭,火和花朵射穿,
风激荡的夜,宇宙。

而我,微不足道的存在,
沉醉于伟大的星空,
广漠
神秘的
表象,形象
感到自己是那深渊的
纯粹部分,
我与星星共转,
我的心在风中起飞。

1964

沈睿 译

雨中骑士

聂鲁达 (智利)

水的根源,水的墙,挣扎的
苜蓿和燕麦,
细绳子一点一点织成野蛮的
潮湿的夜之间,
伤心的水珠不断悲歌,
愤怒横到天空。
喷香的马驰骋,
在水的冲击里,棕红色的
躯体把岩石和水隔开:
身上冒出的热气像疯狂的乳汁,
强劲的水和飞翔的鸽子。
每个日子都是风雨天
和动荡的绿水池,
而马蹄把急遽的空间和时间
纳入马的体香和雨水,
石榴树阴下,
毯子、鞍、铺盖
挤在硫磺一样燃烧的马背上
奔向沉思的森林。
还要远,还要远,还要远,还要远,
还要远,还要远!还要远,还要远远远远远,
骑者推倒雨墙,骑者
走过苦榛树,雨
在颤动的光线里扭曲永恒的麦子。
水光,纵横的电光
流过叶子,急遽的蹄声里
水从容流泻而伤于泥土。
湿的缰绳,枝柯的拱门,
足声中之足声,植物的夜
碎星星象冰,象月光,马的旋风
负着箭伤,象冰硬的幽灵,
长满在愤怒中新生的手,
进击被恐惧包围的苹果
和它扬起骇人旗帜的大帝国。

五月季风

聂鲁达 (智利)

驿站的风,绿的风,
载着虚无和水,熟识灾难,
扬起凄凉的皮革
和稀薄物质造成的旗,像救济金;
曾经在此栖身,银色的,冰冷的,
易碎犹如巨人手中的玻璃剑,
在这许多呵护它惊恐的叹息的力量之间,
它滴落的泪,它徒然的沙,
包围在咆哮冲击的能量里,
像赤身上战场的人
举起苍白的躯体,迟疑的信念,
一滴被侵略的战粟的盐。

如此微弱的光,如此闪烁不定的火,
能怎样安息,抱什么可怜的希望?
向什么举起饥饿的斧头?
摆脱什么物质,逃避什么光线?
它纤长颤动的光
逶迤如充满睡意的
悲哀苍白的新娘的长裙。
因为阴影和混乱所触及的一切,
都向下堕,液状、悬空、没有和平,
在空虚中手无寸铁,被死亡征服。

哎,这是期待着的日子的去处,
走向匆遽的信札、船只、交易,
死亡,安稳而潮湿,自己没有天,
它芬芳的行帐,浓密的枝叶,
活泼的彩霞,活的呼吸,在哪里呢?
静止着,披着垂死的光华和混浊的鳞,
它将目睹自己被雨水分割,
被吸满水的风袭击。

聂鲁达 (智利)


诞生于血液中,
成长在黑暗的身体里,敲打着,
从嘴唇和嘴中飞出。

从更遥远和更近的地方
仍然,它仍然在产生
从死去的父亲们和漫游的种族们,
从已厌倦她可怜的部落们而又
重归于石头的土地,
因为当痛苦开始走入
居住者们出发和到达的道路
新的土地和水再次结合
以播种新的词。

就这样,这就是遗产——
这就是那波长它联结我们
和那些死去的人们,联结我们和
还未露出光芒的新事物的黎明。

空气仍在颤动
由于最初的那个词
穿上了
恐惧和叹息。
它从黑暗中
隐现
直到现在
那个词,仍没有雷
滚铁般地隆隆滚过,
这第一个
词嗫嚅着——
也许它仅仅是个潺潺声,一滴水,
或是大雨滂沱,倾泻啊倾泻。

后来,词充满了意义。
它不停地孕育着,充满了生命。
一切事物都与出生和声音有关——
肯定,清晰,力量,
消极,毁坏,死亡——
动词攫取了所有的权力
用香精把存在搅拌成一体
在它的美的电流内。

人类的词语,音节,
把四散的光和银匠出色的艺术联在一起,
遗传的酒杯
把血液的交流聚在一起——
这里正是寂静集聚的地方
在人类词语的完满中。
而且,对人类,不说话则是死亡——
语言甚至伸展到头发间,
不用启动嘴唇嘴就说话——
眼睛突然也是词语。

我拿起词,掂量着它,
它好像什么也不是,更是个人形,
它的样子使我敬畏,我找到了我的路
穿过口语词的每个变化——
我发着音我没说话我走近
词语的限度和静默。

我饮着词,举起
一个词或一只闪亮的杯,
我啜饮里面的
纯净的语言之酒
或无穷无尽的水,
词语的母性源泉啊,
杯和水和酒
产生了我的歌
因为动词是那源泉
和生机勃勃的生命——这是血液,
表达着本质的血液
如此暗示着他自己的展开——
词语给玻璃的质量以玻璃,给血液以血,
给生命以生命本身。

1962

沈睿 译

聂鲁达 (智利)

假如你突然不再存在,
假如你突然不再活着,
以及暗紫色的甜蜜。
只不过几英里的暗夜,
乡村破晓时分
潮湿的距离,
一把泥土分隔了我们,墙壁
透明
我们却不曾越过,因而生命,
此后,得以在我们之间
安排了重重海洋与大地,
而我们终能相聚,
超越了空间,
一步一步相互寻觅,
从一个海洋到另一个海洋,
直到我看见天际在燃烧
你的发茨在火光中飞扬
你带着栓不住的流星火焰
奔向我的亲吻,
当你溶入我的血液,
我嘴里就尝到了
我们童年
野李子的甜蜜,
我把你紧紧抱在怀里
就象重获了生命与大地。

国际纵队来到马德里

聂鲁达 (智利)

早晨,一个寒冷的月份,
挣扎的月份,被泥泞和硝烟污染的月份,
没有膝盖的月份,被不幸和围困折磨的悲伤的月份。

人们透过我家湿漉漉的玻璃窗
听见非洲的豺狼用步枪和血淋淋的牙齿嗥叫,
我们除了火药的梦境,没有别的希望,
以为世上只有贪婪、暴戾的魔王,
这时候,冲破马德里寒冷月份的霜冻,
在黎明的朦胧中
我用这双眼睛,用这颗善于洞察的心灵
看到赤诚、刚救的战士们来了
他们岩石般的纵队
机智、坚强、成熟、热情。

那是悲伤的时刻,
妇女们正忍受着
像可怕的歹徒一样的别离,
西班牙的死神比其他地方的死神更加粗暴、凶残
布满种植麦苗的农田。

在街上人们受伤的血
和从住宅被毁坏的心脏里流出来的水汇合在一起:
孩子们被折断的骨头,母亲们
披着丧服、令人心碎的沉默不语,
手无寸铁的人们再也睁不开的限晴,
这就是损失和悲伤,
就是被站污的花园,
就是永远被杀害的鲜花和信仰。

同志们,
这时
我看到你们,
我的眼睛至今仍充满自豪
因为我看见你们冒着清晨的冰霜
来到卡斯蒂利亚纯粹的战场,
像黎明前的钟声一样
肃静、坚强,
你们庄严隆重,蔚蓝的眸子来自远方,
来自你们的角落,来自你们失去的祖国,
来自你们的梦乡.
满怀着燃烧的柔情,肩扛着步枪,
来保卫西班牙的城市
这里遭围困的自由正被野兽吞噬
会倒下和死亡。

弟兄们,从现在起
让男女老幼,尽人皆知
你们庄严的历史、你们的纯真、你们的坚毅
下至硫磺气体腐蚀的矿井,
上至奴隶非人的阶梯,
让它传到所有绝望人们的心底,
让所有的星星,卡斯蒂利亚
和世界上所有的谷穗
都铭记你们的名字、你们严酷的斗争
和像红橡树一样坚实的伟大胜利。

因为你们以自己的性命
使丧失的信仰、空虚的魂灵
和对大地的信任重获新生,
一条无穷无尽的河流,带着钢铁和希望的鸽群,
沿着你们的富饶、你们的高尚、
你们战友的遗体
犹如沿着鲜血染红的山谷流淌。

(赵振江译)

爱情的十四行诗选(选十八)

聂鲁达 (智利)

1

玛蒂尔德:植物、岩石、或酒的名字,
起源于大地和末日的事物,
那是它们初次开放的盛衰的言辞,
那是它们夏天里柠檬乳房的光芒。

木制大船驶过那个名字,
火蓝的波涛围绕着他们:
它的字母就是河的水流
涌过我焦渴的心脏。

哦,隐藏在纠缠的葡萄藤中的名字,
一如通向秘密隧道的大门
朝向世界的芬芳!

侵占我用你的热唇;审问我
用你的夜眼,如果你愿意就让我
驾船一样驶过你的名字;让我在那儿休息。

(陈子弘译)

4

你要记着那座奇兀的山崖
搏动的芬芳香气向那里攀登,
时不时有一只鸟儿身上
穿着流水和迟钝:冬天的服装。

你要记着大地的赏赐:
强烈的馥郁气味,黄金的泥土,
灌木丛生的草地,疯狂的根子,
犹如利剑的魔法的尖刺。

你要记着你身上披的枝条
带着寂静的阴影和流水的枝条
如同起泡沫的石块一样的枝条。

那一次真是前所未有,永远难忘:
我们到那里去什么也不盼望
我们在那里却得到了盼望着的一切。

(王央乐译)

6

在林中迷路,我折下灰暗的小枝
把它的低语拿近我干渴的双唇:
或许它是雨哭泣的声音,
破钟,或撕裂的心的声音。

远处的某种事物:它对我
好像深奥又神秘,深藏在土中,
又如被无边的秋天压低的,
被树叶潮润半开的黑暗压低的呼喊。

从那睡梦中的树林醒来,淡褐色的细枝
在我舌下歌唱,它漂流的芬芳
爬过我有知觉的头脑

忽然我留下的根系好像
朝我大声呼喊,与我的童年一起失去的土地
我曾待过那儿,被曲折的方向破坏。

(陈子弘译)

8

要不是因为你的眼睛有着月亮的颜色,
有彩虹,有劳动,有火焰的白天的颜色,
而且被抓住时,有着空气的活泼;
要不是因为你是一个星期七天的琥珀;

要不是因为你是一个金黄的时刻,
秋季在那时刻里爬上了藤萝,
而且你还是那芳香的月亮把面粉
播撒在天空而精细制成的面包;

啊,心爱的人,我就不会爱你!
在你的怀抱里我拥抱着生命的一切,
沙子,时间,还有雨中的树,

以及我为之活着的活生生的一切:
用不着走那么远我就能看到它们,
我看到在你的生命里有着活生生的一切。

(王央乐译)

9

浪拍打倔强的石,
击散澄明而植入它的玫瑰,
海圆周收缩成为枝柯,
成为一滴盐的蔚蓝而落下。

啊,灿烂的木兰,毁于水沫,
魅人的旅客死去而开花,
反复出现,反复消失,
粉碎的盐,眩目的海流。

你和我,我的爱,让我们封起四周的寂静。
而海逐一摧毁它无尽的立象。
推倒它愤怒的白塔。

因为,在漫漫海波和漠漠黄沙
交织成的网眼里,
我们珍藏起无比深情的苦恋。

10

这种美是柔性的,好像音乐和木头,
玛瑙、衣服、麦子,光照过的桃子
构成临时雕塑。
现在她散发出她的清新,对着波浪。

海水拨弄这些晒黑的脚,再现
它们的形状,又抹掉沙滩上的印迹。
现在她是一缕女性的玫瑰之火,
太阳和大海竞争的唯一泡泡。

噢,也许没什么触到你 除了冷盐!
也许没有一点爱扰动那破晓的春光!
美丽的女人,无尽泡沫的回响,

也许你水中匀称的臀部造就
一种新尺度——天鹅、百合,当你
在那永恒的水晶里飘浮你的泡沫。

(陈子弘译)

17

我爱你,不是把你当作盐的玫瑰:黄玉
或者布散火焰的石竹的箭;
我爱你,如同某些幽暗的事情在爱
秘密地,爱在阴影和心灵之间。

我爱你,仿佛不开花的植物,却把
那些花的光,收到本身里面予以隐藏。
多亏你的爱,我身体里面活跃着
泥土里面升起的那种紧压的空气。

我爱你,不知道怎么爱,何时爱,哪里爱;
我爱你,直接地,不骄傲也没有问题:
我就这样爱你因为我不知道别的方式来爱,

只有这个方式,里面没有我也没有你,
这么贴近,我胸上你的手就是我的手,
这么贴近,你带着我的梦闭上了你的眼睛。

(王央乐译)

29

你来自南方贫穷的屋子,
来自地震与酷寒的荒原,
那儿的神旋转着走向死亡,
教会我们向粘土找生活。

你是黑粘土造的小马,是黑泥
造的吻,我的爱,是粘土造的罂粟,
是黄昏的鸽子在路上拍着翅膀,
是箱子装满我们童年的眼泪。

小宝,你保存着贫穷的心,
熟识沙石的贫穷的脚,
以及你不常有面包糖果的嘴巴。

你来自贫穷的南方,那是我灵魂的故乡:
你的母亲依旧在天上跟我母亲
一同浣衣。我为此选你作伴。

45

不要远离,哪怕只有一天,因为——
因为我不知怎样说:一天也长
而我将等待你,就像在空旷的车站
此时火车停在别的某处,熟睡。

不要离开我,哪怕只有一小时,因为
那样痛苦的泪珠就会一齐迸发,
徘徊着想回家的烟雾就会漂
向我,窒息我失落的心。

噢,也许你的剪影永远不会在海滩上消融;
也许你的眼睑永远不会眨动到空荡荡的远方。
不要离开我一秒钟,我最亲爱的,

因为那一瞬你将已走得太远
我将满世界迷惘地游走,追寻,
你会回来,或在这儿抛弃我去死吗?

(陈子弘译)

49

是今天:昨天的一切都已经
落进光的指头和梦的眼睛,
明天将以绿色的脚步来到:
谁也阻止不了曙光的河流。

谁也阻止不了你的双手的河流,
你的梦的眼睛,可爱的人,你是
从垂直的光线和幽暗的太阳之间
流过的时间的震动。

天空在你上面收起双翼
举起你,把你带进我的怀抱,
以那么准时那么神秘的礼仪。

因此,我歌唱白天,歌唱月亮
歌唱大海,歌唱时间,歌唱所有的星辰
歌唱你白天的嗓音以及夜间的肌肤。

(王央乐译)

58

这里有面包,有酒,有桌子,有住所:
都是男人,女人,生命所必需;
快速得令人晕眩的安宁奔到此地,
在这种光亮里燃起日常的灶火。

感谢你的双手如飞地炮制出
诗歌和烹调的洁白成果:
向你致敬!你那赛跑的双脚的完美,
向你致敬!你这执着笤帚舞蹈的舞姬。

那些充满恶水和威胁的湍急河流,
那座泡沫积成的可怕楼阁,
那些燃烧着的蜂窝和礁石,

如今成了你我的血的这场歇息,
这条湛蓝如夜的星辰的山谷,
这种柔情的无穷无尽的简单纯朴。

(王央乐译)

65

玛蒂尔德,你在哪儿? 我注意到这儿,
我领结之下刚好在心脏之上,
两条肋骨间一种明确的忧伤的痛苦,
你跑得太快了。

我需要你的精神之光,
我四处察看,贪求希望。
我注视没有你的虚空就像一所房子,
除了悲惨的窗户一无所有。

在绝对的无言之外天花板倾听
古代无叶之雨的降落,
倾听羽毛,甚至无拘无束的夜晚:

所以我像孤独的房子一样等你
直到你再见到我并住在这儿。
到那时我的窗子会渴望。

(陈子弘译)

68

在文学的钢铁的剑丛中间
我走过,仿佛一名远方的水手
不认识街角巷尾,唱着歌因为
他愿意,不这样就不知为什么。

从痛苦的海岛他带来了我的
手风琴,连同风暴,阵阵的狂雨
以及一种自然事物的缓慢习惯:
它们确定了我的生长于旷野的心。

于是,文学的利齿企图咬啮
我的真诚老师的脚跟时
我没有察觉就已经走过,随风唱起歌

走向我童年细雨濛濛中的店铺,
走向难以明辩的南方的寒林,
走向我的生命充满了你的芬芳的地方。

(王央乐译)

75

这就是家,就是海,就是旗帜,
我们却被别的高墙弄错。
我们找不到门,也听不见
来自死亡那样来自虚无的声音。

终于,家打开了它的沉默,
我们进去,踩着了被抛弃的一切,
耗子的尸体,空虚的告别,
水管里空流着的水的哭泣。

哭着,哭着,白天黑夜这个家,
半开半闭,跟着它乌黑眼眶里
掉落的蜘蛛在一起呻吟。

如今,我们忽然活着回来,
把它挤满,它却难以把我们认识:
它得如花盛开,不留一丝记忆。

(王央乐译)

78

没有永远的否,没有永远的是。胜利
在沙上留下消失的脚印。
我是穷人,天生要爱自己的同类。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爱你,我不传递也不卖荆棘。

也许有人知道我没有造过染血的
皇冠,知道我不喜欢诡计,
知道我确实以灵魂注满海潮。
我用鸽子补赎丑恶。

我不说“永不”,因为昨天
和今天与明天的我并不一样。
我以多变化的爱失言真诚。

死亡只是遗忘的石头,
我爱你,吻你口中的幸福。
让我们捡起木头,让我们在山上生火。

82

我的爱,在关上这扇夜间的门的时候
我求你,爱啊,在幽暗的范围里旅行:
闭上你的梦,带着你的天空进入我的眼睛,
在我的血液里延伸如同一条宽阔的河。

再见吧,再见,从前落到每天每日
肩负着的袋子上的残酷的明亮,
再见吧,时钟或者柑橘的,每一道光;
欢迎你,阴影,不间歇的友伴!

在这船只或者流水,死亡或者新生里
我们又一次团聚,睡眠,然后苏醒,
我们是夜间的以鲜血结成的夫妇。

我不知道谁死谁活,谁息谁醒,
然而是你的心,它在我的胸膛里
分派着曙光的千万种礼品。

(王央乐译)

89

我死时我要你的手按上我的眼睛:
我要光明,要你可爱的手中的
麦穗的清香再一次在我身上飘过,
让我感到改变了我命运的温柔。

我要你活着,在我沉睡了等待你时,
我要你的耳朵继续听着风声,
闻着我们一起爱过的海的芬芳,
继续踩着我们踩过的沙滩。

我要我所爱的人继续活着;
我爱过你,歌唱过你,超过一切其他,
因此,你得继续绚丽地如花开放,

为了让你做到我的爱要求你的一切,
为了让我的影子在你的头发上漫步,
为了让人们懂得我歌唱的缘由。

(王央乐译)

100

在地球的中心我将推开
绿宝石以便能见到你
你像一个誊写员,拿着水
笔,描摹着植物绿色的嫩枝。

这美妙的世界!坚实的西芹!
驶过甜甜蜜蜜的这条大船!
还有你,或许和我,或许黄玉。
钟声中将不再有纷争。

这儿空无一物但所有自由空气,
风儿带来的苹果,
枝头上鲜美多汁的书:

在这香石竹呼吸处
我们将为自己作件衣服以抵御
获胜者亲吻的永恒。

(陈子弘译)

静一静

聂鲁达 (智利)

让我们从一数到十二,
然后大家静一静。

让我们试一试,在地球上
住口不讲任何语言,
安静一秒钟,
让我们停止动手。

想必是神妙的一刻,
不慌不忙,没有机车,
在瞬息的不安中,
让我们互相靠紧。

在寒冷的海上,
让渔夫停止捕杀鲸鱼,
让采盐的人
看看自己劳损的手。

制造绿色战争的人,
制造瓦斯弹烧夷弹的人,
赶尽杀绝的胜利者,
让他们换上干净衣裳,
什么都不干,只跟兄弟们
去树阴下散步。

别误会,我并非
要求无所事事:
我只要求生活,
我不要跟死亡打交道。

即使我们不能同意
改变自己的生活,
也许片刻的深沉静默
能够暂时消除这种悲哀。
这种无尽期的隔膜,
和互相取命的恐吓,
也许大地会教会我们领悟
当一切似乎已经死去,
其实却还活着。

现在跟我数到十二,
等你们静下来,我便走。

不止是火

聂鲁达 (智利)

是啊,我记得,
啊你闭上的眼睛
好象从里面充满了黑色的光线,
你的全身象张开的手,
象一丛白色的月光,
以及狂欢,
当雷霆击杀我们,
当利刃砍伤根脉,
光线击向发茨,
当我们
逐渐逐渐地
复苏,
好象浮自海洋,
从沉船
负伤回到
石头与红色海藻之间。

可是
还有别的记忆,
不止是来自火焰的花朵
还有小小的萌芽
突然出现
当我搭上火车
或在街上。

我看你
洗我的手帕,
在窗口
挂我的破袜,
在你的身上,一切欢愉
如电光石火,一闪即逝,
你的身段依然,
再度是,
每一天的
小妻子,
再度是人,
谦卑的人,
穷的骄傲
就象你要做的,不是
爱情灰烬消溶的
敏捷的玫瑰
而是所有的生活,
所有的生活,包括肥皂与针线,
包括我所喜爱的气味
我们或将没有的厨房
在那里你的手拨弄炸土豆
你的嘴在冬天歌唱
直到烤肉上桌
这就是我要的天长地久
大地上的幸福。

啊我的生命
不止是火,燃烧我们
还有所有的生活,
简单的故事,
简单的爱情,
女人和男人
象每一个人。

程步奎 译

聂鲁达 (智利)

不,女王最好也不要认出
你的面孔,这更甜美
这方式,我的爱,远比偶像更甜美,
你的头发的重量在我手中,你还记得吗?
芒果树的花朵落在
你的发间?这些手指不像
洁白的花瓣:看看它们,它们像根,
它们像石头击中正滑动的
蝎子。别害怕,我们正在等待雨的降临,赤裸着,
雨,正同样地降临在马努塔拉山上。

就像习惯了敲击石子,
雨降在我们身上,温柔地把我们冲洗
到拉努拉拉库山洞下的
暗淡中。就这样吧,
别让渔夫或卖酒的摊贩看到你。
把你燃烧着的双乳埋入我的口中吧,
让你的头发成为我的小小的黑夜,
潮湿而芬芳的黑色封住了我。

夜里我梦见你和我是两棵植物
长在一起,根缠在一起,
而你了解土地和雨就像知道我的嘴,
因为我们是由土地和雨制造的。有时,
我想由于死亡我们将睡着,沉入
偶像脚下的深处,查看
把我们带到这里建造和做爱的海洋。

当它们遇到你时,我的双手并没硬如铁,
另一个海的水流
过它们好像流过一张网;现在,水和石头隐藏着种子
和秘密。

睡着,赤裸着,爱我吧:在岸边
你像岛屿;你困惑的爱,
你惊异的爱,隐藏在梦的深洞,
像环绕着我们的大海的波动。

当我也开始进入你的
爱的睡眠中,赤裸着,
把我的手放在你的胸间让它
与被雨弄湿了的乳头一起颤动。

1950

沈睿 译

衣服的颂歌

聂鲁达 (智利)

每天早晨你等待着,
衣服,在一把椅子上,
让我们虚荣,
我的爱,
我的希望,我的身体
来充满你,
我刚刚从睡眠中起身,
对水道过别后
钻进你的袖子,
我的腿寻找着
你的腿的空洞,
就这样,你
不知疲倦的忠诚拥抱
我到外面跋涉过草场,
我移进诗中,
我眺望窗外,
各种事物,
男人们,女人们,
行动与斗争
保持着我自己,
反抗着我自己,
劳动着我的双手
睁开我的眼睛
把各种滋味放入口中,
就这样,
衣服啊,
我使你成为你的样子,
推搡你的臂时,
挣断你的缝线,
这样你的生命
就充满了我生命的味道。
你的波浪
在风中回响
好像是我的灵魂,
在最坏的时辰,
你粘在
我的骨头上
空虚,在夜晚
黑暗,睡
人们用他们的幽灵
充填着你我的翅膀。
我问
是否有一天
一颗子弹
从敌人那里
将用我的血污染你
而那时
你将和我同时死亡
或者,也许
不这么
戏剧化
但更简单
你将渐渐生病,
衣服啊,
与我,与我的身体
一起
我们将进入
大地。
想到此,
每天
我问候你
怀着敬意,而后
让你拥抱我而忘掉你
因为我们是一体
将继续面对着
风,一起,在夜晚,
在街道上或斗争中,
一个身体,
也许,也许,有一天会停止不动。

1954

沈睿 译

侵略者

聂鲁达 (智利)

他们来了。

从前,他们
曾将尼加拉瓜蹂躏。
曾将得克萨斯侵吞。
曾将瓦尔帕莱索凌辱。
至今仍用肮脏的魔爪
将波多黎各的喉咙
掐得紧紧。

他们到了朝鲜。

他们来了。
带着燃烧弹和美金,
带着毁灭、鲜血、
泪水和灰烬。
带着死神。

他们来了。

在村镇活活烧死
婴儿和母亲。
将燃烧的汽油弹
投向
如花似锦的学校。
将生命和生活扫荡以尽。
从空中
寻找并杀死
山区
最后一个牧民。
他们割去
俊俏的女游击队员的乳房。
向床上的战俘开枪。
他们来了。
带着星星和棍棒。
还有杀人的飞机。
他们来了。
顿时只有死神。
硝烟、灰烬、鲜血、亡魂。

(赵振江译)

酋长的教育

聂鲁达 (智利)

劳罗达是一支修长的箭,
敏捷而蔚蓝,是我们的父亲。
他的幼年只有沉默,
少年时代是权力。
壮年是定向的风。
他锻炼自己如一支长矛。
他的脚要熟识瀑布,
他学习骆马的技能。
栖身于雪洞。
伏击鹰鹫的食物。
探索山岩的秘密。
稽留火的花瓣。
啜吸寒冷的春天。
在地狱的峡谷燃烧。
他是食肉鸟中之猎人。
他的斗篷染满胜利。
他熟识夜的霸图。
阻挡硫磺倾泻。

他练成速度,迅捷如光。

他掌握秋天的迟缓,
在看不见的地洞工作。
在风雪席子上睡眠。
行动犹如箭矢。
上路时茹毛饮血,
向海浪取宝。
教自己凶猛如阴沉的神。
在每个族人的厨房吃饭。
学会电光的语言。
能嗅出飞散的灰。
用黑皮裹住自己的心。

他翻译烟的曲折密码。
以沉默充实自己。
像橄榄枝一样涂油。
让自己变成坚硬透明的水晶。
追随飓风的榜样。
向自己挑战直至血液熄灭。

这时候,他才配得起自己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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