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偷朋友的书,让自己去怀旧吧
《陈石遗先生谈艺录》,黄曾樾编,中华书局民国廿六年四月三版。
书籍之功用多矣,可读可藏之外,还可供怀人忆往。当此时,书中写的什么反而不重要了。
比如此刻我看着这本《陈石遗先生谈艺录》小册,首先想到的不是陈石遗原名为何、黄曾樾又是何人,而是径直想起那个冬天,我在姜威办公室初遇此书的情景。
是二十五六年前的冬天。那时姜威又辞职了,加盟了一家文化公司。公司办公地址在莲花三村一栋住宅楼里。身为新任总经理,姜威自然独享一间办公室。深圳的冬天远说不上天寒地冻,但冷得让人从里到外都难受,仿佛那冷是自己骨头里长出来是的。某日中午酒足饭饱,姜威拉我们去他新办公室聊天。门一打开,众人均惊呼,说这哪里是办公室,你这是把你们家书房搬来了!办公室面积并不大,十来平米的样子,但是布置得相当雅致:四壁中一面为窗,其余三面大多为书架;书架铺排不到之处,即挂大小不一名家书画镜框。窗正朝南,阳光怒放,室内暖如春日,明亮亦似春光。唯味道混杂,书香墨香之外,烟酒茶诸味东游西荡,像那时我们的心情。
那该是来深圳之后、居家之外,姜威首次拥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见兼书房。那也是姜威深圳生活二十年间最踌躇满志、激情飞扬的一段时光。好朋友二三人一起做出版,一心想着于商海云水翻腾、文海厚土沉浮之际,能在书海弄一叶自己的扁舟,顺流遨游一番。那会大家谈陈寅恪,谈钱锺书,谈吴宓,谈顾准,谈早年张中行,谈晚年巴金,谈博尔赫斯,谈昆德拉,谈俄罗斯白银时代,谈台湾绿岛小夜曲,常常谈着谈着就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就喝多了。他们公司也策划了不少紧追读书时尚的选题,拉来不少名家稿子,本土原创和新译经典都有。邓云乡先生都被他们拉来当顾问,给他们写了不少字,介绍好多海上文化老人给他们认识。读书,写书,出书,买书,卖书,正是姜威最愿意做的事情。那时他喝酒聊天,何等豪迈,酒杯举起就干,话题一点就着,南来北往的文化人在他们公司出出进进,真有一点繁华盛世的意思。只是,文化好谈,生意难做,买别人出的自己喜欢的书容易,出自己喜欢的卖给别人的书,就难了。说回那个冬日中午,那时谁都对姜威新参与的“出版大业”充满向往,大家纷纷献计献策,站着说话不腰疼,调门儿越说越高。我偶一转头,看见线装书架上摆着一本小册子《陈石遗先生谈艺录》。这个书名让我想起两位大师:因《谈艺录》想起钱锺书,因陈石遗想起陈寅恪,又想起钱锺书刚出版不久的《石语》。我没有细究这其中的联系是否靠谱,也没向在场各位虚心求教,因为我另有想法:这本书我得偷走。姜威曾在我书房和我打赌,说他偷走一本书而我不会发现。我笑说那怎么可能。我编聊天编偷眼盯着姜威一举一动,终未能让他得手。几天后我去他家,见书架上有我的一本书。这本书我不记得借给他过啊?猛然明白,原来那天他还是得手了。我大呼小叫,说好家伙你还挺厉害,众目睽睽之下你竟然还能把书顺走。他淡定得很,说,拿走拿走,什么破书,我偷错了。哈哈那这本《谈艺录》,我也得以牙还牙。结果我也得手了,因为书实在太薄太好偷了。一转眼姜威去世都十年了。再也没法计较谁输谁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