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之死:理性的除魅与生命意义
此文为小编同学Maple兄写的读书总结,在阅读编辑的过程中和Mpale兄就文本内容进行了很多有意思的交流。可以看到,东西方宗教或者说(广义的)儒家文化与基督教文明的巨大差异,在基督教中,此世与彼世是一种二元的存在,救赎是基督教神义中的一个核心概念;而在吸收了佛教、道教以及诸多民间宗教思想的(广义的)儒家伦理中,意义始终被赋予了此世。就像在我们所谈的“鬼”之中,它们大多数是因为有“怨”“恨”要偿、有“债”“孽”要还、有“恩”“情”要报。我们所说的“鬼神”大多数还是指向于现世的。在我们所意指的“鬼怪”之中,它们许多不是想基督教之中所指的“恶魔”,是因为自身的邪恶与贪欲而被“撒旦”俘获,变成了恶魔,而是因为它们对于“现世”的留恋不舍抑或有恩要报、有债要偿,即使是“鬼怪”,它们也是指向现世的意义的。有关这一对比的详细讨论,也是Maple兄下一篇总结的核心,期待一下!
信徒从都不是单方面地向神索取,因为神亦对现世有所要求。如此一来,约定就在他们之间定下了。《旧约》与《新约》便是基督教徒们同耶和华以及耶稣之间的约定。这亦是神明同现世的维系。施与报以此为准,敬与畏源出其中。在同现世的维系中,宗教得到了自身的现实性。这种现实性亦是对宗教进行社会学分析的可能性。因为对宗教的现实性的讨论无非是在讨论宗教对事实中人的行动的影响。而在韦伯的语境中,这就是地地道道的社会学的讨论。故本文将以其现实性来分析基督教伦理对人行动的影响。——以下哲学方面的分析是笔者为下篇总结而做的准备。不感兴趣可以略过。如果仔细考察的话,宗教的现实性来自且只能来自人类生活。现实事物无一不是通过自身而具有存在性。因为宗教总是作为现实生活的部分而存在,所以我们要说它通过自身而具有存在性也是正确的。这种表达实际是在内容-形式的不可分原理下成立的。具体表述这一原理的话,现实的对象在自身那里总是自带着内容与形式。宗教作为一种文化、精神的观念建构物相对于整体人类生活而言是形式的部分。人类实践活动则是内容的部分。唯有在两者统一于现实生活这一不可分的对象上时,我们才有着经济决定式的表述。因为内容决定形式。笔者认为,藏在这种决定论式的表述之下的是对象的一元论,相互中介的关系论(这两者详见黑格尔小逻辑),因果的多元论(马恩选集第四卷604-606页)。这里显现的是实践的第一性的隐形生发与非主导性在场。若读者若是能一观笔者另文《何谓经济决定论:从对象一元论再看唯物史观》,笔者将感无比荣幸。
以下出自圣经的几段话,将作为本文的开端,我们将从其中感受到某些观念与事实,我们的论证将自这些观念展开。
马太福音10:34—10:39
你们不要想,我来是叫地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
因为我来是叫人与父亲生疏,女儿与母亲生疏,媳妇与婆婆生疏。
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
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爱儿女过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
不背着他的十字架跟从我的,也不配作我的门徒。
得着生命的,将要丧失生命;为我失丧生命的,将要得着生命。
创世纪6:5——6:6
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终日所思想的尽都是恶,耶和华就后悔造人在地上,心中忧伤。
创世纪6:11—6:13
世界在神面前败坏,地上满了强暴。
神观看世界,见是败坏了;凡有血气的人,在地上都败坏了行为。
神就对挪亚说:“凡有血气的人,他的尽头已经来到我面前,因为地上满了他们的强暴,我要把他们和地一并毁灭。
不难发现,此世(地上)与彼世(天上)的对立构成了基督教的基本特色。基督教的世界观是二元的、被造的。人们的生活态度与之直接相关。试想在被造物的国度里,被造物怎么可能追寻到专属于造物主的意义呢?(参见韦伯《宗教社会学》222页)倘若此世存在意义的话,那么意义只在于增添神的荣光。如此说来意义只存在于(therebe)神的国度,这更是在说意义就是(be)神的国度,而非我们现世的生活。我们可以看见“世界为两种原理所分裂,诸如吾人所见之于伦理的二元论之神意宗教那般——在二元论里,神圣而全能的神之伟岸,与所有被造物在伦理上的残缺,形成对比。”(同上186)“笔者认为此处呈现的是一种具有伦理特色的世界的二元论:被造物的伦理所统治的地上之城与神的旨意所统治的上帝之城。源自这种世界观层面的二元对立,基督教进一步把我们现世的生活定性为堕落,救赎的需求应运而生,基督教由此成为了救赎性宗教。与之相反,在中国的世界观中,我们生活在一个永恒既存的世界之中,我们从未也绝不会放弃经验世界(现世,入世的世界)的意义性。在西方看来儒教伦理极为特殊。作为一种“宗教的”伦理的儒教伦理竟然“丝毫不知所谓救赎的需求”。(187)此世与彼世的对立正是救赎宗教式性格的源泉。而此种救赎宗教式性格的内在逻辑是什么样的呢?这种宗教又是如何影响西方的文明进程的呢?用韦伯的话说就是西方文明的理性化——从理性化的角度来说这也是具有普遍性意义的——进程。笔者认为这是韦伯宗教与社会系列的起始点。在此基础上,韦伯梳理了新教伦理同资本主义精神的内在关联,进行了诸宗教、诸文化的对比。而在对比中这一起始问题的重要性愈发得以凸显。本文将着眼于此开始讨论。
在基督教中,神义论是此世和彼世相连之处。神义论首要解释的正是此世中的“堕落”。在具体的教派之中,这种堕落有时被归结为世界之堕落,有时则被归结为个人背负的原罪。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之中,基督教将这种不完美归结为世界的本身属性,或者是地上人的宿命,这是对同一事态的两种表达。如果这种不完美来自于人的本性之不完善或者说人的原罪,那么此世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人类自我的救赎。可是这显然是一个悖论,因为恶被归为了人的本性,若是没有神,堕落是人唯一的且自然的结局。神义论源自现世的不完美出发而导向这种不完美的不可改变。只有神是值得向往的。身为被造物的人在被造物的世界里不应期许着什么永恒的或者说值得追求的意义。对于被造物而言,真正的意义只存在于造物主那里。新教伦理的第一个特色是现世——用基督教的概念的话应该是此世——的无意义性。这一点至关重要,无论新教伦理肯定了什么。经验世界的意义性一定是被取消了的。人在经验世界依靠自力追求意义(救赎),实际上等同于被造物在被造的世界里对造物主权柄的觊觎。新教伦理将之视为一种被造物崇拜,而予以拒斥。
但对于经验世界的无意义性,新教伦理或者说基督教伦理可以说既表现为原因又表现为结果。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看见的是新教伦理对经验世界意义性(内容上)予以拒斥而导向了形式理性。可在《宗教社会学》《宗教与世界》的雄论中,《古犹太教》的只言片语中,呈现的则是基督教伦理对经验世界无意义性这一事态的承认。其中贬斥现世的基督教伦理并非作为原因而是作为结果出现。这种互为原因的相互中介关系简直如反思规定一般。(资本论第一卷72页。唯物史观强调现实是一元的,现实中无限关联、相互中介的诸多部分之间又何来知性的因果关系呢?)
概述到此为止,接下来要对此进行具体分析。基督教乃是一种二元论的神意宗教。(宗教社会学186页)韦伯指出了基督教伦理的小市民阶层特色,救赎的需求正源于其中。(同上124页)“城市居民生活的经济基础显然具有远为强烈的理性特征,亦即可估量性及目的理性的运作能力。再者职工(以及在某些特殊条件下的商人)所过的经济生活,会影响他们抱持下列观念,诚实是最好的政策,勤奋工作与尽忠职守会得到报偿,而且也'值得’其所接受的正当报偿。”小商人与职工天然易于接受“报应伦理”的理性世界观。(同上126页)
这种理性的世界观实际是对永恒的且公正秩序的确信。它要求一切具有伦理意义的行为都能得到相应的报偿。在应然的层次上,一种完美的伦理被想象了出来。在这完美的伦理之下,地上再无义人。于是“世界在神面前败坏,地上满了强暴。”(创世纪6:11)我们总不难发现“超凡神旨总是与社会秩序的不公正,不完美无法组合。”(同上177)侥幸收了三五斗时米价还要降个两三块哩。(《多收了三五斗》)这是二元对立的根源之一。社会的苦难仅仅是一方面,现实中还有疾病、灾荒等无数的意外在等待着分配。正如福报一般,意外的分配也总是不公的,至少不是平摊的。如此一来人仅仅为了活着便要竭尽全力,活着作为行为所能导向的结果只有活着这一事态。至于活得好或活得更好实属难以实现。(对此请参照笔者另文:边际效用原则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发展——经济增长的逻辑以及唯物史观中的阶级范畴)我们还要更进一步地说:与理性的、恒常的世界秩序相对应的是人自身存在的非理性以及非恒常性。对于存在只能确信、感受而总是难以推断,更遑论以理性来理解。而人作为存在,其非恒常性更是为人所熟稔,但总被人选择性地暂时遗忘。人作为存在被抛入这个世界之中的,在他能够选择之前他就得到了生命。地上的人并没有选择不生的机会,可终究也没有选择不死的机会。如此看来,人真是“被造物”般的存在。而此后最大的悲哀产生了,生的渴望从对“我”的执着之中生出。用韦伯的话说身为被造物的我们进行了一场“终究是无望的斗争——承受自身本为无常之物,但奋而为那注定要消亡的自身之存在而战斗”(宗教社会学185页)人被抛入世界而得以存在,作为有死者方而得到生命。无论是我之存在还是人的生命,终是无常之物。这本身便是对应然或者说意义(永恒的)的一种否定。人自身乃是无常之物,故而在基督教伦理看来此世的生命本身是无法承担意义的。如此无论是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还是我们自身都不足以承载永恒的意义。应然在渴求着恒常而实然低声回应:诸行无常。行文至此我们大概知道了神义论所含藏着的“世界与神之间、实然与应然之间巨大的紧张性。”(宗教社会学183页)
或者说神义论正是为解决这一问题衍生而出的。笔者认为这里引用《失乐园》的结尾是合适的。“人类已经失去乐园了。曾经的乐园已经被燃烧的火炬所淹没。整个俗世横在他们面前,那里他们可以寻找安息之处。”(新教伦理65页)离开乐园的人必须要在现实重新找到意义以及安息之处。地上不存在完美与恒常,基督教伦理直接肯定了这一事态,并告诉我们真正的意义只存在于在彼世。如此即使无法在此世找寻到意义本身,即使此世不会有公正的报偿,人仍可以相信在彼世存在着此世行为的报偿与此世生活的意义从而积极地度过此世。但相应的,此世的行为必须以彼世的命运为取向依归。基督教伦理中,经验世界的意义被取消了,从而经验世界中人的行为具有了终极伦理层面上的意义,换言之真正的意义。死亡作为真正生命的起点而不为人所忌讳。而正因为死得到了意义,生才得到了自己的(向死的)意义。基督教伦理极化了二元的对立而提出了救赎的需求。彼世的救赎可以是1.从苦难中解放;2.“从生命的无意义的不安、无常中解放”。3.从无可避免的人格不完美中解放——或是“突发的罪恶倾向或是慢性的沾染”。更精神性地说,“因为地上物的无知而堕入晦暗昏乱的蒙昧”。(宗教社会学189页)
新教伦理彻底形成了,新教伦理确认了经验世界的无意义性,但对于经验世界中生活的人们而言,这并不是宣判,反而是解脱与安慰。因那地上的伦理并非真正的伦理。地上的幸福并非真正的幸福。地上的善功不是真正的意义。那地上的生命绝不是真正的生命。唯独如此他们才愿意放弃在此世的生命中寻求意义,又甘愿为了那虚无的意义而积极地过着此生。生死隔开了恒常与非恒常,造物主与被造物主,神圣与堕落。尽忠职守、勤劳工作的人若是能在此世得到报偿,无需置疑这是神赐的恩宠;若是不能也无需担忧,因为那真正的报偿不在此世。彼世的再生以及永恒至福的生活才是此世勤勉与诚实的真正报偿。(宗教社会学114页)。此世的无意义性更像是安慰般的存在,它告诉注定要忙碌终生的人,眼前无意义的生活只是暂时的生活,一切都是为了彼世生活而做的准备。真正的生命与意义都只存在于彼世。如此此世的意义被取消了。但此世的生活也因此不再被视为目的,作为手段亦得到了意义。唯一的遗憾在于,这意义并不属于此世,而属于彼世。人并非作为此世的有死者得到了幸福,而是作为彼世的再生者而暂且地过着在这向来必有一死的此世。此世的暂时性、无意义性反而让他们更加坚信在那世俗之外的永恒的神圣至福。(新教104页)新教伦理以彼岸的至福劝说人们无需在此世的生活(也包括人最熟悉、最亲近的家庭关系。在韦伯看来这是突破家父长制,并建立起自由的劳动力市场的关键)中去寻找真正的意义。人只需勤勉工作,就可以作为增添上帝荣光的工具而在生活中得到终极伦理层面上的意义了。在此世“劳动从根本上是神所规定的生活目的本身”。(新教151页)更努力地劳动,赚取更多的钱则成为了人天生的召命。拒绝致富被等同于对自己的召命的违逆。(同上155页)而在享乐层面,若不是为了荣耀上帝而是为了享乐花费金钱,则至少是有嫌疑的。(同上167页)如此唯一的告诫已经下达:“在自己的职业里刻苦劳动。”(150页)并拒斥奢靡的享乐。理性的营利欲已经形成。在韦伯看来如此便完成了从新教伦理向资本主义精神的转变。
我们紧接要对此继续分析一二:新教伦理所倡导的生活实际是一种形式上理性,实质上有意义的生活。(此时人过着有意义的生活)形式上理性,是人们理性地进行营利活动,而实质上以上帝为引导,并坚信行为的自身价值,因而被韦伯评价为符合价值理性的(社会学的基本概念51页)。可这些行为的价值其实并不存在于行为之中,而只存在于彼世。故价值与意义不是此世行为的“理性”,而只是彼世中想象的天国。如此一来,这种意义终究只是形式上的意义,无论人们是怎么相信它(按照韦伯考察很长一段时间里某一严格教派身份直接意味着巨大的社会信任)。等到资本主义精神建立之后,目的理性(理性)取代了价值理性(意义)开始了对人类生活的支配。新教伦理放逐了经验世界的意义,自诩为发配意义的权威。可资本主义一旦成型,无内容的意义则迅速沦为形式上的意义,理性反而是实质上的理性了。此时人们过着理性的生活,再也不相信行为的自身价值。目的理性同价值理性深深割裂。待到理性彻底接过了新教伦理的权柄,意义则连形式的地位都要失去。新教伦理否定了现实生活的意义后,在进一步的展开中又否定了自身。废弃上帝之后,人反而彻底沦为了工具(被造物)而再也与目的无关。
想象的天国帮助世界完成了理性化的进程,可也将意义一并祛除。在韦伯看来我们生活的世界已然变成了一个理性的,但却再无先知与预言的世界了。先知的预言为世界祛除了迷魅,可预言之所以是预言。正是因为只有在先知死后,预言才能实现。天国已然崩塌,人再也无法自诩为再生者,而必须作为有死者活着。直面此世的时刻已经到来,这一次人终于得到了掌控自己命运的权柄。人要在自己的生活里找寻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