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上篇·10.网 子 || 文:严苏 / 诵:张志红
文:严苏/诵:张志红
继续走进严苏老师的小孟庄。
一场又一场美丽的相逢。
又,双,叒,叕……新粉丝登台,淮版普通话筋拽拽地朗诵严苏老师的《古槐》,别有一番味道。听听,是不是仿佛看到朗诵者摇头晃脑的模样?
上 篇
10.网 子
网子年幼时故事多,随着时间推移,有的故事被淡忘,有的故事跟他一起成长,被放大,有了水分。譬如有人说起网子水里功夫,有人说:“他呀,是鱼鹰转世,到了水里比鱼游得快,一个猛子能扎两里远。”歇口气又说,“抓鱼厉害着呢,只要下水,没有空手的。”
另一个说:“听说网子的饭量奇大,一顿饭吃下一头猪!”
那人更正:“不是吃下,是打赌输掉的。”
那人又说:“听目击者说,网子那天算赢才对,是油条店师傅玩鬼,才出现那样的结局。”
“玩啥鬼?”听的人问。
“师傅暗中把面剂放大,就这样网子还是把50根油条全部吃进肚里。”
“那应该赢呀!”
“问题是半途吐了!”
“哦?”
“一根草压死一匹骆驼,你信吗?反正我信。”
听的人起初不信,联想网子打赌的事,最终信了。
……
话题还在继续,恰巧网子路过这里,说话者不得不转移话题。等网子离开,话题又转回来,有人说:“网子不小了,到现在还打光棍。”
“虚龄二十六,实足二十五。”知根底的人说。
这个年龄很危险,如果一两年内还找不到人,这辈子怕要打光棍。网子是独苗,他大他妈为他愁白了头,做梦都想抱孙子,隔天就往媒婆家跑。网子妈养了几只母鸡,下的蛋舍不得吃,更舍不得卖,都拿去孝敬媒婆了。俗话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吃了网子家那么多鸡蛋,媒婆就不能不为网子卖命,于是三天两头把姑娘往网子家领,走马灯似的,相过面的没一个有回音。咋回事啊,出他妈鬼了!网子妈出门打听,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姑娘家派人来小孟庄暗访了,人家是听了网子和人家打赌的故事,才打退堂鼓的。你想啊,网子那么大一个肚子,一天三顿饭,一顿一头猪,一年要吃多少东西?一辈子又要吃多少东西?金山银山也不够吃的,把姑娘嫁给他,那是往火坑里推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网子妈想出一招——她从村头到村尾,一户不落,家家打招呼,有暗访的来,请为网子美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网子妈怕人家对她两面三刀,想出更高一招——网子再相亲,她和网子大分头出去,各把一个路口,见到暗访的来,他们就盯梢,有人就是想使坏,见他们在远处晃荡,肉脸对肉脸,怕也张不开嘴。
这两招很灵,这不,网子的亲事终于定下了。姑娘是五里庄的,细高挑,水蛇腰,瓜子脸,长辫子。前面相过的那些姑娘,没一个比得上她。
初见姑娘,网子妈在心里把头摇得像货郎鼓,料定姑娘十有八九不会同意,就不想瞎子点灯白费蜡,热情倍减,连茶水都不想倒给姑娘喝。哪知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媒婆征求姑娘意见时,姑娘竟然点头了!网子妈当她老眼昏花黑白不分,把摇头当点头,不放心,追问姑娘。姑娘再次点头,羞答答地说:“没意见。”
天哪,原来没看错!网子妈心里高兴,回头大叫:“他大!他大!”
网子大颠颠地跑过来,伸着头问:“他妈,啥事啊?”
网子妈笑说:“快把糖罐给我拿来,我要给姑娘和婆婆冲糖开水喝!”
网子大一听就知道网子的婚姻有眉目,高兴道:“好嘞!”
冲茶时,网子妈很大方,每只碗里挖了两勺糖。糖茶冲好了,又亲手把碗端给姑娘和媒婆。媒婆接过碗喝一口,用手抹一把嘴,说:“乖乖,真甜,甜到心里!甜到肺里!”网子妈听了,舔舔嘴唇,好像她也喝了糖开水,嘴里甜,心里更甜。她笑着对媒婆和姑娘说:“你们慢慢喝,别烫着。”说后出来,从贴身口兜里掏出两块钱,吩咐网子去街上打酒、割肉。
网子高兴而去。
姑娘和媒婆玩到下傍晚才走,网子妈把她俩往前送,走了一程又一程,出村又走了一会才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网子妈想多看姑娘几眼,倚在树上盯着她的背影瞅。姑娘和媒婆一路东行,愈走愈远,背影只有指头大小。网子妈看得两眼流泪,撩起围裙擦一擦,又打起眼罩看,直到两个人拐弯不见了才转身回来。网子大见网子妈回来,迎上前问:“走这半天,路上说的啥?”
网子妈卖弄地说:“多着呢!”
网子大伸过耳朵:“说两句给我听听。”
网子也往前凑。
网子妈一脸为难,说:“说的话有一箩筐,你叫我说,还真理不出头绪,不晓得从哪一句说起。”
网子大退后一步,点起烟袋锅,猛抽一口,憋了半晌才悠悠吐出来,眯着老眼说:“我看这回是木板钉钉子,不会有闪失。”
网子妈听了“呸!呸!”两声,生气道:“你个乌鸦嘴,少说不吉利的话!”
网子大感到委屈,申辩道:“我没说啥呀?”
网子妈得理不饶人,对网子说:“看你大,前说后摆手,啥人呀!”
网子和稀泥,说:“大说不会有闪失,是好话呀。”
网子妈用手点他,说:“和你大一个鼻孔出气,我说不过你们,不说了!不说了!”说后去灶屋点火做饭。
吃过晚饭,网子大推开碗,起身去堂屋睡觉。网子妈喊他:“他大,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网子大收住脚步,说:“有话快说,我想睡觉了。”
网子大和网子妈分床已有多年,母亲睡灶屋,父亲和网子睡堂屋。小孟庄的人都这样,年轻时爱在一张铺上滚,年过五十对啥都腻歪,也就不想在一张铺上黏糊,分开了反而自在。
网子妈说:“网子的事不敢大意,我俩还是去路口守几天吧。”
网子大没好气道:“这是秃子头上捏虱子的事——明摆着成了,费那事干啥?”
网子妈说:“八字没见一撇,不敢大意。”
网子大疑惑道:“姑娘当你面点的头,她会把点头当儿戏?”
网子妈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网子大想一想说:“既然这样,还是老规矩,我到村东去。”
转过天,网子大去村东,网子妈去村西,老两口连守三天,没见可疑人在村里走动。太阳往地面沉去,西天的云被镶上一道金边,比布店的花洋布还要好看。看了云彩,老两口从不同方向又往村里看,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炊烟,无风,烟直直地往上升,到古槐那个高度开始淡去,再高就与蓝天一色,看不见了。网子大松出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背着手朝家里走;网子妈也松出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两只手不停地拍打屁股,回头看,屁股上的泥土被拍净了才抬脚往家走。从今晚起,她可以伸直腿睡大觉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然姑娘对网子没意见,那么就可以择个日子,两家坐下来好好商议结婚事宜。解铃还需系铃人。网子大想,喜日子还是请媒婆掐,掐定后,他家备一份厚礼,让网子送到姑娘家——这就是送日子。姑娘家要是答应,下面的事情就好办,不应那就加彩礼,再请媒婆出面。
事情出奇地顺。网子去姑娘家送日子,姑娘家二话没说,一口应下。网子咧着嘴乐。出门前父亲和母亲教的话一句没用上,省了好多心。从姑娘家回来,网子把姑娘父亲的话复述给父母听,父亲听了将信将疑,问:“真的没提条件?”
网子说:“没有。大呀,人家还责怪我,说我应该早送日子!”
网子大说:“有这样的事?人家莫不是说的反话?”
网子妈往前挤挤,说:“别七猜八想的,既然人家应下婚期,你就多琢磨怎么把事情办得体面些。告诉你,你孟家几十年就办这么一件大事,可不能叫人家笑话你,小瞧你!”
网子大头点如捣蒜,说:“网他妈,你这话说在理上。”
这是表扬话,网子妈听了很舒坦。
网子妈怀过多胎,只网子一人健康成长,别的都夭折了。孩子少不热闹,好处就是负担轻,在小孟庄,他们家日子最好过。外人不知,网子大可是水牛吃大枣心里有数——家里闲钱不多,存粮有一些,烧草也不缺,不管旱年涝年,还是青黄不接,他们家从没断过炊——毫不隐瞒地说,隔三差五还能吃顿疙瘩、或锅贴。这样的人家算是殷实的,殷实人家办事就想体面。
先筹办姑娘的衣裳。风已经放出去,衣裳是八身,四身单四身棉,春夏秋冬,季季穿新衣;床上的被子也不成问题,棉花现成的,花几个工钱,找棉花匠弹一弹,再买几床花被面、方格里子,把全福奶奶请到家里,网子妈做帮手,半天就能缝好。剩下的是喜宴上的吃食,这个要请厨子开清单,父子俩推两辆独轮车到集上去,照着清单买,一趟就能运回。网子大一辈子没办过大事,但是他看得多,就像俗话说的,没吃过猪肉,看见过猪跑——照葫芦画瓢,凭记忆,也能把事情办好。
婚期一天天逼近,掰手指一数,仅剩十天。十天近在眼前,网子感觉却很遥远,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好比等医生打针,裤子扒下了,酒精也抹过了,针却迟迟不扎下——等的感觉是复杂的,有盼望,有紧张,有折磨,还有到来时的不知所措。
小孟庄风俗,晚辈娶亲要到长辈家磕头,意思是给长辈报一声喜,晚辈长大成人了,某天某日要娶亲。接到喜讯,长辈要松一松腰包,或多或少给几个喜钱。在村上,网子的辈分最晚,如此说,他要一户不落,挨门逐户向长辈磕头报喜了。
磕头,是磕给先人的。小孟庄人家的摆设大同小异,堂屋靠墙一面放着老柜,老柜上供奉着这户先人的牌位。牌位有多个,按辈分由上而下依次排列,每个牌位前有一尊香炉。每到一家,网子都尊奉古训,先跨左脚后抬右脚,进门后对着老柜的正中位置放下跪垫,然后给每尊香炉里插上一炷香,从长者开始一一点燃。香烟袅袅,香味扑鼻。网子神情严肃,两眼看定牌位,小步后退,退到跪垫旁,跪下,行大礼,磕四个头。一套程式做完,起身退出门外。到此,礼节完毕。
小孟庄有几十户人家,家家如此,既耗时也累人。磕到第三天,网子的眼睛肿起来。网子妈看着心疼,对网子大说:“别行大礼了,改小礼吧。”
网子大摇头说:“不中,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网子妈说:“你看网子,眼睛泡肿的跟桃子一样,多难看。”
网子大说:“一辈子就磕这一回,桃子就桃子吧!”
在娶亲这件事上,网子大最有发言权,他接着说:“我娶你那会,眼睛肿的只剩一道缝,走路都看不见。”又说,“没娶亲是孩子,娶了就是大人——大人不能吃苦,不能受累哪成啊!”
网子妈无话可说。
磕完最后一家,网子眼睛肿,膝盖也肿了,走路东倒西歪,像个瘸子。知儿莫如母。网子一直泡在糖水里,从小到大没吃过苦,更没受过累,缝跪垫时,网子妈有意多塞两把棉花。毫无疑问,如果少那两把棉花,网子的腿会瘸得更加厉害,说不定还会破皮。
婚礼真的近了,明天催妆,后天就是正日。正日这天热闹,新娘子进门后,热闹进入高潮,家里像集市,到处是人,到处是笑声。小孩子在人群里乱串,趁人不备炸一颗鞭炮,“砰”一声,把人的耳朵震得嗡嗡响。网子后来回想,那天他成了木偶,绳子牵在别人手里,要他干啥他就干啥,就连房事,也是新娘子引导,他才摸到门道的。
网子能记住的就是这些。事情过去好多天,网子还记得那天夜里的事。
闹洞房的人终于走了,喧嚣戛然而止,仿佛决口的河堤一下子被堵住。洞房里很静,静得耳朵里仿佛钻进两只知里,知了叫个不停,网子一时不能适应。新娘子顶着红盖头,还坐在床边口,屁股坐得虚,有提防的意思。网子知道,新娘子不是提防他,而是下意识行为,如果有人回头闹,她能及早躲避。新娘子长得好看,闹洞房的人特别多,同辈闹,长辈也来凑热闹。新婚三天无大小,闹起来口无遮拦,荤话素话乱嘟噜。网子本来是站着的,这会也坐下,坐在床的另一头。无话。“知了”不叫了,洞房里又响起另一种声音——“怦怦”“怦怦”,这是心跳声,是两颗紧张的心在跳。
“傻样的,还愣着干啥?”新娘子冷不丁说了一句。
网子回过神,问:“你说啥?”
新娘子说:“把我的盖头揭了啊,你要我顶它到天亮?”
网子往过挪挪,伸手揭了盖头。
新娘子两腮红红的,两条大辫子拖在身后。上身穿的红花衣,下身穿的红裤子,脚上穿的绣花鞋。这些衣裳是他亲手送过去的……
“傻样,看啥啊?”
“我……我……”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有你看的。”新娘子羞羞地说。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网子一边傻笑,一边挠头。
“把灯拧暗些,省油呢。”新娘子说。
网子知道,新娘子想睡觉了,他“嗯哪”一声,赶紧拧灯芯,洞房突然暗下来。网子两眼一眨不眨,他想看新娘子是如何脱衣裳,又是如何睡觉的。冷不丁听到窗户“噗”的一声响,窗户纸被捅出一个洞。网子惊得站起来,听到有人在窗外说喜话,一个说,一个道好:
“手拿红漆筷,站在窗户外,戳得快养得快,养个儿子当元帅!”
“好!”
“洞房要大战,明年吃喜蛋!”
“好!”
……
捅了窗户,又说了喜话,闹洞房算是结束了。
网子重新坐下,再看新娘,新娘已钻进被窝。网子犹豫一会,开始解纽扣,他先脱上衣,后脱裤子,再后蹬掉鞋子,掀开被子钻进去。新娘子近在咫尺,网子想往那边靠一靠,身子抽筋似的不听指挥。新娘子没抽筋,她向网子这边挪动一下,又挪动一下。网子感觉新娘子的身子滑溜溜的。网子身子抽筋,脑子没抽筋——他想新娘子不是鱼,身子这么滑溜,定是脱光了的。这么一想,他的脑子“嗡”地一下也抽筋了,受大脑影响,人像得了疟疾抖个不停。新娘子向网子发出信号,久久得不到回应,心想这人咋回事呀,人家把衣裳脱光了,又主动向你靠拢,你还无动于衷,八成没开窍,于是又往那边挪动一下,与网子身子挨身子。网子怕冷似的,身子抖得更加厉害,牙齿发出“嘚嘚”磕碰声。新娘子感到奇怪,心想不会生病吧?她转过脸,对着耳朵问:“哪里不舒服?”
网子打着颤说:“……我……我没啥……”
“没啥就好。”新娘子放心了,她侧过身,面向网子,把手搭在他身上。网子刚才冷,这会又热,身子像着火一样。新娘子见网子还没反应,手像鱼在他身上游动起来,从胸口开始一寸寸往下滑。网子紧张地说:“别……别……”新娘子不理他,把手停在一个地方。网子又成了木偶,新娘子成了玩偶人,牵着网子一步一步往前走,最后一步,网子跨进了成人行列。
一夜无话。
公鸡第一次叫网子没有醒,第二次叫也没有醒,第三次叫还没有醒。新娘子在公鸡第二次鸣叫时起身下床,摸黑把婆婆的马桶倒了,院里院外的鞭泡屑、糖果纸清扫干净,公鸡才叫第三遍。天亮了。太阳的脸像搽了胭脂,红红的,从地下羞答答地钻出来。新娘子从起身到现在一直没有停手,脸热得红扑扑的,与太阳一个色调。她把扫帚放到墙旮旯,走进洞房,把网子叫醒。网子妈在灶屋做饭,新娘子跑过去,叫了一声:“妈!”
网子妈高兴地应了一声:“哎!”
新娘子说:“妈,你歇着,我来做!”
网子妈眼睛都笑没了,连说:“好哦!好哦!妈早就巴望这一天呢!”说着出了灶屋。
网子起床了,穿上新衣,蹬上新鞋,对着镜子看,自己都不像自己了。撩开门帘走出洞房,看堂屋里放着一张八仙桌,四边摆着四张长凳,虚席以待的样子。再看大门,门上贴着红对联,跟过年一样,很喜庆。网子来到院子里,深吸一口气,一股好闻的味道钻进鼻孔,他响亮地打出几个喷嚏。抬头看天,天特别蓝,不见一丝云彩;低头看地,地特别干净,连根草屑都没有。网子又来到院外,院外也很干净。网子知道,是新娘子让这个家起了变化——从今天起,他是大人了。
大人要顶天立地,大人是家庭的顶梁柱。
婚姻,让网子成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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