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林克于《啊!独子》
文/林克于
【作者简介】林克于,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南岸区作家协会副主席、重庆市自学成才奖获得者,“阅读悦读”签约作家。曾与人合著散文集《长江三人行》;报告文学集《缺陷者的鲜花》《巴渝画家传》《重庆当代画家传略》,个人出版纪实文学集《跋涉—成功者的行程纪实之一》《奋进—成功者的行程纪实之二》和电子版散文集《旅途撷英》、中篇小说《中人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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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江水泛滥的8月,15日这天下午,朱厚总要来到县城脚下的嘉陵江边,独自坐在人来车往的码头边的大石上,看着在这里游泳的人。触景生情,他总要念叨着儿子的乳名“继儿”,不时还要高喊几声,其声调凄凉、悲惨,闻者无不为之动情、抹泪。这样的场景出现在这里,已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月两月,而是整整四年了,因此很多常来这里游泳和看涨水的人都认识他。
朱厚出生在川北嘉陵江边这个小城,因其父母是单传,对他格外宠爱有加,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在成长的过程中享受到的都是满满的父爱母爱。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父亲从县丝厂退休,高中毕业在家待业的朱厚,顶替父亲工作成为丝厂一名国有企业员工。那时朱厚的父亲还没到60退休的年龄,但他为了解决儿子的工作,便提前内退了,目的是给自己的儿子有个安稳的工作,到时找个好儿媳,再给朱家添“后”,传宗接代,延续烟火。
朱厚没有辜负父母的希望,26岁那年认识了小他两岁的同厂女工杨白洁。一个帅气,一个貌美,而又都是心地善良,因此经过两年的恋爱,双双踏上了红地毯。由于杨白洁父母早亡,到了朱家嘴甜、勤快,什么都能干,深得二老喜爱,视她如亲女儿一般,因此一家相处融洽,感情甚好。
然而六年后事情却发生了微妙变化,朱父朱母渐渐对儿媳不再爱如当初,看她的脸色也没往日的温度。这一切的起因都是杨白洁没有怀上身孕,怕她没有生育能力断了家后。
“小杨啊!你们是怎么……”朱父叫着白洁,本想把想说的话挑明,但想到自己的“老人公”身份,欲言又止。
“爸爸!您说的什么啊?”杨白洁问。
“你爸爸的意思是,你们结婚六年了,怎么还没有怀上。”朱母直白道。
“哦!这个,这个您们要问朱厚吧,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白洁委屈地说。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朱厚慌乱中说出了实情,“我们去检查过,问题出在我的身上,我们本地的医生说这种病他们没法医治。”
屋子里片刻的沉默后,朱母告诫道:“既然这样,你俩还是去重庆大医院找‘不孕不育’专科医生,看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他们有没得办法解决!”
“这事不要再拖了,我们家祖宗三代都是单传啊!你们要去检查,越早越好!”朱父叹气说。
父母之命不敢违逆,一周后的一天,杨白洁陪朱厚乘车来到重庆某大医院,挂了“不孕不育”专科号,想作一个彻底检查。跨进科室大门,陈姓女医接待了他俩。面对医生,他俩的脸红得像关公,难言之隐尽在其中。陈医生知道他俩的羞涩几乎是所有来诊治的不孕不育症患者的共同表现。
“你俩谁检查?”陈医生问。
“他!我老公!”杨白洁顺手指向一侧的朱厚。
陈医生看到朱厚焦急的神情,充满期待的眼睛,为缓解他紧张的心情,随意地聊起了家常,摆起了龙门阵,问起他的一些有关性生活情况,慢慢打开了他的心结。朱厚说他结婚几年了,却一直没有生育儿女,想抱孙子孙女的婆婆爷爷,急白了头,也催得他们要命,现在想尽快找到问题,把病医好,圆自己的生育梦,早点当爸爸妈妈。
听了朱厚的情况,陈医生结合多年从事不孕不育症的研究和实践经验,用仪器对他进行了诸如输精管等一系列的有关功能检查。片子出来后,发现他的问题出在输精管堵塞上。于是安慰他,不要着急,现在找到了病因,就对症施治,用中西医结合的方式,中药西药双管齐下的办法,把输精管疏通,恢复正常功能,就有希望生育儿女。于是给他开了一个月的中西药,叫他回家服用。临走时,陈医生嘱咐他,一个月后,再来检查,看服药治疗后的效果。随后朱厚与杨白洁带着希望,踏上了回家的路。
遵嘱,一个月后,朱厚再次来到医院找到陈医生复查,经过仪器检查上次检查过的有关输精管等功能情况,果然看到他原来被堵塞的输精管开始出现好转,有了松动的痕迹。当陈医生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开始紧张的神情,终于松驰下来,忐忑不安的心,稍微平静,脸上露出了违久的笑容,对自己医治好不孕不育症,看到了希望,充满了信心!随后陈医生再次给他开出了三个月的中西药,叫他继续服用,并强调要医好这个病,需慢慢来,把这些药服完了再来看效果。
第二年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一个晚上朱厚与杨白洁从梦中醒来,白洁惊讶地说:“亲爱的,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有了!”
“有了?什么有了?”朱厚不知所措地问。
“有娃儿了!真的,梦到我怀上了,而且还是一个男娃儿!”
“啊!如真是这样,我得好好照顾你,服侍你,把宝宝安全地生下来。”
……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果然,第二个月杨白洁没来月经,朱厚陪她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怀上了。
“怀上了!”杨白洁微笑着,长长地出了口气。
“怀上了好!真是老天赐福啊!”朱厚激动地说,“这要感谢陈医生,是她救了我们一家!”
走出医院大门,迎接朱厚与杨白洁的是灿烂的阳光和扑面的花香,他俩同时不由轻轻地哼起“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随后在心里说“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爸!妈!白洁怀上了!”回到家里,刚进门,朱厚就迫切地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爸妈。
“好!好!但愿是孙儿吧!”一心想延续烟火的朱父充满期待地说。
“我看,孙儿孙女都一样,我喜欢!”朱母高兴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杨白洁站在一边,什么也没说,只是哧哧地笑着。
中午,朱母做了烧鸡公、木耳炒肉片等美味佳肴,而且专门给杨白洁熬制了鲜美的鲫鱼汤,一家四口围桌而坐,吃得酣畅淋漓。除杨白洁外,他们仨更是喝得眉飞色舞,喜笑颜开,沉浸在对十个月后即将来到这个世界、这个家庭的孙儿(孙女)的期待中。朱父朱母脸上的温度渐渐升了起来。
从此,杨白洁开始了孕妇生活。为防闪失,全家人对她进行重点保护,家务全免,伙食单灶,而且在怀孕八个月后就给单位请了产假,在家休息,确保小生命顺利来到家里。
天随人愿,在杨白洁怀孕十个月后,也就是第二年春节刚过的一天早上,肚子的小生命拳打脚踢,闹着要出来,家人把她送到了县妇幼保健院待产。在历经两个多小时的闹腾后,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出生了。
“是个男婴!”助产士说!
“是个男婴?”朱父朱母和朱厚与杨白洁惊讶得似信似疑道。
“对!是个男婴!”助产士重复道,随后补充说,“胖胖的!”
顿时一家人兴奋难抑,激动不已,尽管做了最大克制,但还是乐得笑逐颜开,喜挂眉梢,惹得旁人也对这一家子羡慕起来。这一年朱厚三十六,杨白洁三十四岁。
为了给这个小生命取个什么名字,着实为难了一家人。朱父说就叫“朱春”吧,意思是他生在春天,有个纪念意义;朱母说这个有点俗,还是叫“朱朱”吧,这个既简单又有特色;杨白洁虽然觉得这两个名字都不理想,但又想不出来,没作任何表态;一旁的朱厚像来了灵感,一拍脑袋,随口道,我看就叫“朱继”吧,寓意朱家继往开来,后继有人,烟火不断,生生不息。
“好!好!这个名字好!”朱父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
“要得!要得!这个名字真的很好!”朱母一脸高兴,又说又笑。
“就这么定了吧,大家都说好,我也同意,只是这个名字让儿子承载的担子有点重……”杨白洁有些担心地说。
这样,这个刚来乍到的小生命就有了属于他的名字——朱继(小名继继)。渐渐地,朱继在婆婆爷爷爸爸妈妈的的精心呵护下快乐成长,越发长得虎虎生气,活泼可爱。然而没想到的事发生在朱继六岁那年夏天,一场突发高烧导致脑膜炎,要不是送医院及时抢救,恐怕没命了,或者落下“脑残”。
这事给朱厚与杨白洁似乎有些警醒,意识到是否该生二胎。他俩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常在媒体上看到一些“失独”家庭悲惨的命运,在同情的同时也引起了他俩的思考。朱厚与杨白洁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中年男人失去独生儿子后,把儿子的尸体放在冰柜里,同住一屋,永远相伴,不时打开冰柜与儿子说话,摆龙门阵,以此方式慰藉自己。他对采访的记者说,“也许我的做法是错的,但又有谁能理解我的心情呢。”是啊,谁又能理解这个男人的心情呢?据说,中年男人的老婆在儿子走后,一气之下疯了,离家出走,从此再没回到男人身边。而这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为了妻子,为了儿子,不再结婚,一个人孤独而凄凉地活着。
仍然让朱厚与杨白洁记忆犹新的是,某市一对刚退休的夫妻开始安享生活时,没想到他们的独生女儿在外出旅游时因遇山洪暴发被卷走,连尸体也没找到,由于思女心切,第二年母亲节那天,他们什么遗言也没留下,双双来到离他们家不远的江岸,纵身跳下滚滚的江水中,再没上岸。
还有一对老年夫妻,刚给乖巧、漂亮的女儿办完婚事,女儿女婿双双回到女婿老家看望父母,哪知晚上睡觉时因煤气中毒身亡。在悲痛之后,夫妻俩振作精神,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请医院帮忙再生一胎。十个月后,果然他俩人随心愿,试管婴儿成功降临,而且还是一对龙凤。
朱厚与杨白洁想到这些,顾虑顿生,他们怕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要是咱俩再生个该多好啊!”朱厚说。
“是啊,是儿是女都无所谓!”杨白洁说。
“我们家是几代单传,多生个多有个保障!”朱父说。
“生了,我们带,是孙儿孙女都一样!”朱母说。
然而,在那年代要生二胎谈何容易,有红头文件规定,一胎政策不可违犯,如敢越雷池一步,是党员的开除党籍,有工作的开除单位,而且还要科以罚款。想到这些,大家不寒而粟。尽管心有所愿,也只得望“洋”兴叹。
就在这时,为了严格执行政府一对夫妻只生一胎的政策,怕一些想生二胎的夫妻“节外生枝”,组织上为防止职工超生超育,动员职工到县妇幼保健院“结扎”,保证一对夫妻只生育一胎政策的顺利执行,从根本上杜绝再生。自然朱厚虽极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最后不得不到县妇幼保健院做了结扎手术,从此断了他们想再生二胎的梦。从此继儿更加成了朱家的“小皇帝”,大家都知道他对这个家的重要。
“继继”
“宝贝!”
“幺儿!”
乖乖继继在家里甜蜜的氛围中一天天长大,而他也很争气,除生活上自理能力较差外,读书成绩却一直很好,从小学到高中都是班里前三,考大学时也以优异的成绩被重庆某大学一个抢手的专业录取。于是全家人沉浸在无比的自豪和骄傲中,就连邻居同事也用羡慕的眼光打量他们,一家人心中的喜悦自是无以言表,期待着9月入学的到来。
朱继结束了紧张的考试后,身心放松了下来,想作些适度调整,为到大学继续学习深造蓄集体力和精力。于是他在天热的时候常与同学一道去到县城脚下的嘉陵江边学习游泳。他认为游泳是一项很好的体育运动,不但可以舒展身体各个部位筋骨,而且还能锻炼人的意志和智慧。古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也许就是这个道。
“爸爸!游泳去!”8月15日晚饭后,室外气温高达40度,刚学会游泳的朱继要朱厚作陪,去嘉陵江泡澡。
“怎么要去嘉陵江游泳?这可不行啊,安全事大哦!”
“嘉陵江正是涨水的时候,到河里游泳胆子也太大了点吧!”
虽然朱父朱母反对,但在朱继的纠缠下,摇摆不定的朱厚只好听命儿子,于是出门朝嘉陵江边走去,不放心的杨白洁也跟在后面,约二十分钟后仨到了游泳的码头。
傍晚时分,太阳快要落下山去,嘉陵江码头,已是人满为患,多得放眼望去,江边满是人头攒动,岸边甚至找个换装的地方也难。朱厚与朱继好不容易在江边停泊的船只一侧换好装,随后将换下的衣裤和鞋子交给杨白洁,再像鸭儿扑水一般,下到江里,或潜泳,或大把,或仰泳,各自畅游开去,真是一个爽字了得,不时喊道:“好安逸哟,凉快得很!”
“怦——怦——怦”一声紧似一声的浪涛,拍打着岸边,溅起一片片碎沫,随风飞散开去,掉在岸边看热闹的人脸上,感觉真是“透心晾。”
“啪——啪——啪——”由于江水猛涨,浪涛声更是越发激烈、高吭,有经验的游泳人纷纷向岸边游去,因为他们知道,继续游十分危险。
“继儿,走,上岸了,水涨得快,不游了!”正准备爬上岸的朱厚说,然而却没得到儿子的应答,回头一看,发现他的下方约十米之遥的水域,朱继好似脚板踩着了凸石,在浪涛的打击下,一个趔趄倒了下去,正本能地冲上落下,试图向岸边游去,但江水疯涨,流速快得惊人,朱继被流水越冲越远,失去了上岸的机会。朱厚顿时预感到儿子出了问题,吓得失魂落魄,双脚发软,用颤抖的声音大声呼喊道:“救命啊——救命啊——我的儿子被冲走了!”
杨白洁跌跌撞撞地朝朱厚手指的方向跑去,刚上岸的游泳人也纷纷再次下到水里,救人已成了此时的头等大事,形成了最为壮观的景致。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一起形成合力,寻找着需救的目标。遗憾的是,此时的朱继已渐渐消失在黄昏笼罩下的嘉陵江浑浊的江水中……
“继儿——继儿——继儿,我的独生儿子啊,你才18岁啊,快点回来吧,你如这么走了,还叫爸爸怎么活啊!”
“继儿——我的继儿啊,妈妈的心肝宝贝,妈在等你呀,我们一道出来,为什么不一道回去呢?”
哭声,凄凉、悲惨,闻者痛彻心扉,呼号声响彻嘉陵江上空,气氛似乎凝固一般。奇怪的是,刚才还是天空晴朗,现在却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仿佛苍天也为朱厚和杨白洁痛失爱子而悲痛、落泪!
“继继!继继!”得到孙子朱继淹死的消息,朱父顿时气得突发心脏病,还没来得及送医院,呼吸没了,脉搏停止了跳动,只有那双睛睛没有闭上。半个月后朱母怄得突发脑溢血,虽送医院,但没抢救过来,到另一个世界与丈夫和孙子见面去了。
“儿子没了,爸爸走了,妈妈去了,这个家也垮了,散了!”从此朱厚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神志恍惚地念叼,“继儿呀,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杨白洁看到朱继如此状态,虽心如刀绞,痛苦万分,但又无可奈何,她只好自己振作了起来,对朱厚说:“既然儿子爸妈都已走了,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过好今后的每一天……”可是这一切却没被朱厚听进去。
不知不觉中,朱继走了四年了。去年的8月15日这天晚饭后,朱厚如四年中的这一天一样,晚饭后,他来到县城脚下的嘉陵江边,独自坐在人来车往的码头边的大石上,神志恍惚地念叨着儿子的乳名“继儿”。思儿心切的此刻,朱厚仿佛看到朱继正潜水向他游来,刹那间他站了起来,一声惊呼“继儿”,便一头扑下了滚滚而去的嘉陵江,在浑浊的江水中上下浮沉了几下,便再没了身影,顿时码头笼罩在一片悲戚的气氛,认识与不认识他的人,都为之抹泪。
继儿走了,丈夫走了,公公婆婆都走了,如今杨白洁虽然孤独,但她却收拾好心情,调整好状态,过着自己的生活,不过她逢人说得最多的就是:“现在政策允许了,多生个孩子好啊!”
“多生个孩子好啊!”杨白洁的现身说法触动了很多人,如今“多生个孩子”已成为她身边有生育能力的人的共同愿望!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