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亚:清明(二)|小说
文/寒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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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生命是脆弱的,就像田埂上的小草,一不留神就断了,枯了。母亲平时身体还可以,就是血压有点高,但她还木知木觉,不当一回事,这严重影响了她的视力,有次她差点把一只患了感冒的调皮母鸡撒在饭桌上的鸡屎当成了黄豆酱,要不是父亲及时出手制止,惊天恶心大案就在我家上演了。
一向勤俭持家的她就不停地说自己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我不止一次提议她到市里来看看医生,医药费我负责,她总是婉言谢绝。不要紧的,吃点药就行了,每逢我叫她去看病,她总是这样说,你在苏城,开销那么大,又要买房又要娶老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那天她去河桥边洗衣服,站起身时,大概眼前一黑,就掉进了河里。等到有个跑乡卖小菜的贩子看见了,已经肚子滚圆浮在水面了。我那虎背熊腰的大舅妈,倒背着母亲,奋力地颠着她的肚子,希望能把水颠出来,希望能把她颠醒,可母亲除了流出了一些泡沫一样的涎水,始终没有醒来。
其实就在十月一日那夜,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天很高背景很暗,一条吐着火焰的红龙在“呼呼”地猛追,前边有一只兔子在乌云里没命地逃,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了兔子的救命声。一会儿彩色,一会儿黑白,我觉得很奇怪,也很惊骇,以前我做梦,要么彩色,要么黑白。醒来时,我很害怕,我摸来摸去,希望寻个依靠,结果就摸到躺在旁边的女孩的一把头发。
这次连国庆都没回老家,就是跟女孩约好了一起到苏城旅游观光,苏城的园林举世闻名。早上起来我有点不放心,趁女孩上厕所的机会,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是母亲接的,母亲接电话总是有种提心吊胆的成分,好像接到绑票电话似的。母亲说,你怎么不回家?难道单位不放假吗?我说单位让我加三天班,工资翻倍的,我想趁机多拿点钱。母亲就笑了。
我问家里一切都好吧?母亲说都好都好,昨天你大姑的小孙子掉河里了,就在我家河桥上跌下去的,大家都在搓麻将,幸亏你大哥出来小便。这事连县报都来人了,题目都给定了,说是什么一场小便救了一条小命,这报社的女人倒挺能说会道的。我说没事就好,过几天我来看你,就把电话挂了。
没想到这是我与母亲的最后一次通话。我心里想,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这关已经轻松冲过了,没想到还在后头呢。真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我怎么不想想母亲是属兔的呢?大姑的小孙子是属蛇的。要是我早点去看看她老人家,我不喜欢搓麻将,我陪着她,也许她当天就不出事了,至少能多活一阵子吧!
我不断地责怪自己,后来就责怪起女孩来了,要不是她缠得我气喘吁吁,我十月三日肯定回老家了。
我曾对大哥说,母亲洗衣服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倒不是想兴师问罪,我只是顺便说说而已,我觉得他连大姑的小孙子都救得,怎么母亲掉河里就不知道了呢?怎么就不小便了呢?
我正在修理旧床呢,母亲说你要回来了,我就想把旧床修一修,免得你打地铺。大哥回头看我一眼,轻轻地说。
那天灵堂就在大哥家平常吃饭的那间屋,母亲就躺在门板上,我看着母亲,竟然没掉一滴眼泪。我记得叔叔去世,我跪在叔叔灵前,也没掉一滴眼泪。
叔叔是个开心人,我没看见过他发过愁,即使有一年因为赌博被行政拘留,他也是笑着跟婶母告别的。他一生好赌,赌艺精湛,赌品高尚,在我们这一带有口皆碑,行政拘留对他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叔叔曾说过,要我不赌,除非我死了。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他是我村第一个靠赌过日子的人,第一个靠赌发家致富,也是第一个笑着赌死的人。单钓一筒时遭遇杠上开花,就死了,他有高血压的,这他也知道,有时甚至牙龈都出血了,但他没时间去看。当然也可能是其它毛病,像他这样的人,一生不知做过多少大牌,一般不会因此而激动死了。
他待人接物非常厚道,村上谁缺钱花了,跟他开口,没人会失望的,就像我那年考上大学,他马上资助我500元,他知道我父亲没钱的。他出殡的那天,村上好多人都流了泪,而我没有流泪。但我知道我流泪了,的的确确流泪了,我的心里全是眼泪,泛滥成灾了。母亲说,人家都哭了,你多少也要哭几声的,更何况他待你那么好。我说叔叔是个开心人,他不希望我哭的,人家哭是人家的事,也许人家是因为有笔债能赖掉而激动得哭呢!我反正是不会哭的。
母亲便骂了我一句,你怎么能这样想?事实上,我叔叔的突然去世,使很多借款都死无对证,为此我的堂弟宁荣与村上人的关系迅速恶化,要是叔叔重回人世,他不知道有多么难过,他一向很重邻里感情的。
我把手伸向母亲略显苍白的脸,一股凉意如电流般袭来,我不由得抖了抖身体。嫂子的哭声似乎更有节奏感了,她干什么都想超越别人的,戴手表要男式的,吃饭要拿大碗,骑的摩托都是150CC的。后来我想她是完全有必要这么卖力的,因为我小妹哭着对我说,母亲是为嫂子一家洗衣服而掉河里的。要是这衣服嫂子她自己洗的话,母亲就不会死了,小妹埋怨道。
小妹还特地领我去看了那只重新打捞上来的红色塑料盆,她说当时里面的衣服已经洗干净了,由此看来,母亲是起身时掉进河里去的。那只红色的塑料盆当时也漂到了河中央,如一朵即将开败的月季。重新回到灵堂时,我与小妹的眼睛肯定有些异样,嫂子也察觉到了,她睁着水泡眼哭得更起劲了。
平时已经不再来往的小舅也从上海赶来了。他托我外公老革命的福,先是进了镇上的纺织厂,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外公去世后,他被已当民政局领导的外公的一位老战友弄进了烈士陵园,真正吃上了公家饭。小舅去烈士陵园上班前的一天,还赶到我就读的高中,给了我十元钱,这钱帮我解决了一个月的生活费,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
后来小舅娶了个郊区的菜农,第一次来我家时,我便对小舅母产生了好感,没想到菜农也有这么清秀漂亮的,简直就是个高中小女生。而此前我对小舅娶了个菜农非常感冒。小舅母你真漂亮!我红着脸对小舅母说。
小舅母抬手拍拍我的茂密的头发,还轻轻地挼了挼,我的全身就热血沸腾了。有一股清香像油菜花一样钻进了我的鼻孔,令我过去的陈旧想法马上分崩离析,我还以为菜农是一身猪粪味的呢!年轻的我真是幼稚。
这种好印象直到现在我还顽强地保持着,它就像春天春风春雨一样留在我心底了,温暖着我,滋润着我寂寥的青春年少,并让我对小舅后来的做法痛心不已。孩子都快四岁了,他竟然跟小舅母离婚了。
当时母亲首先发表她的不成熟意见,她认为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离婚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定要离婚呢?紧接着父亲的看法来了,他的看法相当干脆,就像小时对待犯错误的子女一样,先是咆哮如雷,再是一记台子,就差要拎耳朵了,破旧不堪的六人桌就马上被打了个圆洞出来了(这台子现在被我做木匠的大哥冬天吃火锅专用了)。
我觉得这跟小舅母对我父亲的充分尊重有关,她总是“姐夫姐夫”地甜蜜地叫,来一次起码要叫十七八次,而不像我小舅那样一口一个“老毛老毛”,没规没矩的。小舅当时便也激动起来,俩人就在六人桌上你一记我一记打起了擂台赛,不一会儿六人桌就散了架。
父亲说,你要是离婚,就永远不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