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地模:幼虫懵懂(三)|小说
文/冯地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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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后长得比她妈还要漂亮,成为这条街一朵花,花一朵,应该为许多人始料不及。她女大十八变,又有张春芳遗传基因,秃子头作为男人模样也不孬,慢慢出落成芙蓉海棠花也当是情理中故事。
就在学生报名后准备正式上课的前一两天,张春芳的剃头铺发生些事情。在这之前,李委员安排了堂兄定国去河滩烂草坡找证据,那里新有个土堆是她埋下的早产私生子。二狗带帮半截娃儿捂着鼻子刨出来一只死猫,认定是张春芳妖魔精怪在捣鬼,找张纸写上张春芳名字贴在半腐的死猫身上,爬墙从窗扔进剃头铺,张春芳气得哭过一回。晚上张春芳关门用木盆在店里洗澡,定国在门板缝装一群耗子打架,唱了儿歌她听,她往外泼水,定国呼啸而逃不见踪影。
她被李委员带着秃子老爹及街上些人上楼捉奸,又第三天的事情,据说捉了个正着。
那又是天气炎热的中午,热得马路发白发烫人走屋檐下还呼吸困难,空气根本压缩在透明玻璃里不能流通,树上知了不歇气疯叫,吐口水在身上不现个印子,歇凉躲阴的人蒲扇扇起胶股热气,除了喝水还喝水,汗一流还令人难过十分。我们刚从河坝泡过上来,用竹枝搅蜘蛛丝粘知了玩一阵,又躲进文昌宫木材堆里爬进爬出分片打仗,才听人吼东门剃头铺抓住流氓。流氓就是坏人,不要脸那种坏人,我们见人麻雀闹林样扑起跑,东门半边街全挤满人,也不怕热不顾烫,一会儿涌前一阵子退后潮水样快刹,也扑爬斤斗撵去看稀罕。
挤到剃头铺门口,二狗意识到是他家出事张春芳出了事,过去挡在门口吼嚷:不许你们进去,不许你们进去看热闹!
他人小力小声微,没人顾及得了他,他在屋里洗头盆后抓住了吓得脸青面黑不知所措的妹妹:妹坨,张春芳啷个了?妹坨张大嘴巴鱼样摆脑壳,半天说了两个字:楼上。
这时李委员来动员看热闹的人出去,该回家回家该上班上班,地段上发生些矛盾纠纷正在处理解决,派出所马上来人。可人围观愈来愈多,很快传出消息,张春芳约了野男人在楼上睡,被秃子带人堵住,秃子也不吵也不闹直求地段解决,教育教育自己管不了的女人,以后不再犯生活错误好好养家过日子。他原谅妻子张春芳年轻不懂事儿犯错误,就象他犯错误国家给出路挽救一样,虽然性质不同道理如是。
秃子比张春芳大近十岁,开除公职前也算个人物,所以懂政策懂待人宽宏的道理。后来过许多年街上还传流那惊艳一幕,张春芳光着身子蹲在楼角哭泣不肯认错,再有错不完全在她,而是那个男人,男人躲在床脚死活不肯出来,有人用竹竿捅也一声不吱。李委员问:该不是剃头师傅吧,喊他出来,我们不怪他一个老实人。
张春芳摆脑壳:你们就不问好不好,反正我做了流氓事,杀我剐我判我都认。
李委员冒火三天:你硬不要脸丢尽一街人脸,在旧社会要抓你下河沉水!你长得漂亮长得乖,却是一肚子腐化,让所有人来参观看看……
张春芳终于知羞知耻哭了……
惨剧就在这种状态下发生,过去四十多年我还记得那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以及腾起的尘灰和众人逃命哭爹减娘的吼声,如声在耳如尘在眼十分新鲜。这也算文学形容或记忆变形,那响声并不太沉太脆,与炸弹响完全不同,准确说是闷闷一声响,有人喊垮楼了坍墙了压死人了,当时我们一拨娃娃才被人从剃头铺撵出门到远远巷口,包括二狗和他妹妹,我们安然无恙。
楼下死了三人轻重伤若干,楼上只重伤了李委员,其余几人包括秃子老爹全挂彩,过后被救治在专区医院。东门老街靠河全是抗战后解放前捆绑老楼房,有些甚至是篾条加固,人少上下叽咔响摇尚能支持,人多集会安全上必难保证,这次的教训给一条街人印象至深。听老人说,张春芳随楼板跌掉下来一点不见惊吓不见破皮红肿,垮塌趁乱还不忘抓了条铁丝上的红布窑裤穿上,向前冲了几十米停下对人痴痴地笑,随即才用手臂遮住胸,问人:看见我家妹坨二狗没得?
堂兄定国还领着些娃娃唱:胖儿胖嘟嘟,骑马上成都。成都又好耍,胖儿骑白马。白马高又高,胖儿耍弯刀。弯刀耍得圆,胖儿吃汤圆。汤圆大又大,胖儿挨两下一一
这个时候的女剃头匠张春芳没有疯,神经病状态也不明显,脑壳短路是以后遂渐的事情,她从此天天恋上这首莫名其妙的街头儿歌,有事无事乱唱。还有更令人吃惊的新闻,楼垮了跌下来的被床碰破脑壳的野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委员外侄雷户籍雷大声。当时他跑脱,被看见的人举报,他过后竭力不承认。张春芳并不否认,不过公安局一检验就证实,说是老雷身上留下证据,又是老雷的女人检举的。
张春芳没有指控雷大声逼奸,她讲自己喜欢公家人员,自家男人不行老雷想喜欢她,再说她的确身体有这个需要。一句话,自己犯贱。老雷仍然受到处理,不知调往何处怕户籍是干不成了。
以后女剃头匠在街上日子相当难过,破房子卖掉在东门河街租笆折屋住,剃头理发生意愈来愈差,死伤者家人时常吵她闹她,她依然收拾打扮故意漂漂亮亮样子,秃子管不了她她也不怕秃子。只是剃头师傅不再出现在街上。
第二个夏天,我已是小学一年级读完,懂得拼音bpmf,识得几百上千字会念课文算术简单加减法会唱些革命歌曲了,这和过去有很大不同,但一放暑假,又恢复旧日野骡子本性,与一群街上娃儿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在四处疯耍。暑期作业也是要做的,暂时不急,报名之前再赶急几天鬼画桃符,堂兄定国他们有方法有光荣传统。
二狗很痛恨张春芳,垮楼事件让他很没脸面,也有大些的娃儿叫他新绰号轰隆,再说家里伙食也越来越差,恨张春芳又兼更恨秃老爹。他宁愿喜欢妹儿不喊妈,当面一声喂背后张春芳,一家人拿他无可奈何。
这年的阴历七月底不到八月,就小学开学不到一个礼拜,二狗下河洗澡被淹死,那时我和定国都在河滩下水洗澡又上坡,一身浑黄水浆躺在沙子上,再用沙子掩胸腹身子,仰望蓝天白云,享受江水与烈日灼晒乐趣。二狗年龄不大,凫水在同等娃娃里鼎鼎有名,他会凉水蛙泳仰泳踩水,仰泳可以四肢一动不动顺水而下流到洗衣裳大婶大姐面前,吓人家大跳,以为来了“水打棒”,就是那些淹死鬼。
长江大河每年淹死不少人,死人几天后上浮,女的伏卧男的仰面,据说要回流到有亲人地方上坡让人掩埋,见亲人啼哭口鼻仍有鲜血冒出。东门河坝每年要上岸死人,不见得是本地水鬼,这些街也难免淹死几个娃儿大人,引起人家悲痛恸哭,但日子照过隔几天照下河洗澡,记性好忘性也大。几乎所有娃儿都遇到过危险——我也一样,堂兄定国就救过我两回。还是讲二狗的死吧。
那时正是中午,娃娃们照例无视学校老师和家长禁令,吃过饭照例早出门半个一个钟头,下河泡过澡再去学校,学校离河滩不算太远,相隔马路一条巷子一坡石阶就是。老师检查下河洗澡很简单,一看二嗅三刨,你身上沾沙脑壳有草指甲一刨起印痕,笃定才洗过澡。老师一骂二罚三告诉家长,家长平时管不了娃儿下河,老师告非重打娃儿一顿不可。那打不似如今家长待孩子那么温良恭俭,就往死里揍,手打脚踢,抓木棍是木棍,抓板凳是板凳,打得皮浮眼肿身上青块紫块常事儿。
那时人穷孩子多,家长多为体力劳动且文化有限,没时间闲心情说服教育,打得狠才叫人怕。娃儿挨回打顶多记两三天,江河的诱惑力太大了,况且大人也天天下河,那时的人男女夏天都把东门河坝当澡堂,傍晚到入夜时间更为欢腾。二狗和我们一样,搁下书包背心窑裤在草坡上压石块做记号,但他一双木屐鞋没搁而套双手掌上下水——大约出于种别出心裁的顽皮,率先向离河岸七八丈的木筏游去,我和定国在岸上不经意观看,这很常见。
就当二狗爬木筏时发生意外,那当头圆木捆绑藤条松垮,他一趴木料一转一滑上不去,这是他经验里很少有的。这本没啥,要命的是双手套有木屐鞋,自制的车胎胶牢实顽固在手腕紧绷,拼命甩之不掉挥之不脱,正逢潮浪水灌流,转瞬间二狗脑壳帽一晃,冲入木筏不见踪影。定国第一个拼命叫唤二狗,这些娃娃有的还欢呼,以为水性高强的二狗开玩笑,几分钟十几分钟不见他浮起,才明白二狗起不来了,水淹死了。
那木筏一个连一个,木筏外停靠小火轮和囤驳船,他再好本事也爬不出来。娃娃们吓坏了,各自穿衣服鞋子取书包,堂兄定国十分镇静招呼大家说:都莫说,都不准说,就讲二狗没和我们一路下河洗澡。有娃儿问:这儿有二狗东西呢。定国说:把他书包衣裳藏起。哪个乱讲打哪个。这些娃娃们居然不声不响进学校教室上完一堂课,下课时忍不住议论才被值日老师听见,喊几个学生一问才清楚原委。
周剥皮提定国审问,定国仍口硬:下河洗澡没人约他,他个人一路的,哪晓得赵巧儿送灯台一去紧不回来。
周又问:看见淹死啷不报告?
定国笑:他没说淹死啊,以为他去龙王哪儿取宝。周气得抡臂抽他一个嘴巴子,打得定国头飞金星转两圈一屁股坐教室门口啼哭乱骂。
莫约四五点钟,剃头匠张春芳到学校找到定国一起下河坝草坡,让定国取出藏匿的二狗衣裤,愣了半晌才一屁股坐在烫热沙子上鸣呜啼哭,声气细细绵长袅袅,边用拳头捶胸边诉哭自己命苦,从小受穷受有钱人剥削欺侮,嫁男人都倒霉不如意,有个儿子还没长大有用就被狠心阎王收去,下半辈子依靠何人哪。接着骂死鬼儿子不听话,读书不用心展劲,到处疯跑是个收帐的鬼,花了这么多心血这么多钱才走,早晓得一下地就捏死,免得现在伤心丢人现眼。接着她又骂早先男人剃头匠师傅,骂现在男人老秃,骂妹坨不看好哥哥二狗,还骂了李委员。一街的老娘婆婆劝她拉她回去,她不回去,带信让秃老爹买些纸烛来点亮烧燃,在河边坐到半夜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