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论书画用笔
世界国族的生命最长者,莫过于中华。这在后进国家自然是不可及,即与中国同时立国者,亦多衰颓灭亡,不如中华之繁衍与永久。这原因在于中华民族所遗教训与德泽,都极其朴厚,而其表现的事实,即为艺术。
中国艺术本是无不相通的。先有金石雕刻,后有绢纸笔墨。书与画亦是一本同源,理法一贯。虽音乐、博弈,亦有与图画相通之处。综神、妙、能之长,擅诗、书、画之美,情思淡宕,不以绚烂为工;卷轴纷披,尽脱纵横之习;甚至潦草而成,形貌有失;解人难索,世俗见訾,有真精神,是为逸品。
穷笔墨之微奥,博通古今,师法古人,兼师造物,不仅貌似,而尽变化,古人坠绝之绪,挽时俗颓败之习,是为神品。
笔墨精神千古不变;章法面目刻刻翻新。
论书者日苍雄深秀;画宜浑厚华滋。至理相通,有隶书体画。金石之家,上窥商周彝器,兼工籀篆,又能博览古今碑帖,得隶、草、真、行之趣,通书法于画法之中,深厚沉郁,神与古会,以拙胜巧,以老取妍,绝非描头画角之徒所能比拟。
画法用笔线条之美,纯从金石、书画、铜器、碑碣、造像而来,刚柔得中,笔法起承转合,在乎有劲。
画源书法,先学论书。笔力上纸,能透纸背,以此作画,必不肤浅。
用笔之法,从书法而来,如作文之起承转合,不可混乱。起要锋,转有波澜,收笔须提得起。一笔如此,千笔万笔,无不如此。
用笔以万豪齐力为准,笔笔皆从豪尖扫出,用中锋屈铁之力,由疏而密,二者虽层叠数十次,仍须笔笔清疏,不可含糊。
用笔之法,全在书诀中,有【一波三折】一语,最是金丹。欧人言曲线美,亦为得解。
中国画法从书法来:【无往不复,不垂不缩。】妙有含蓄,不可发露无余。
笔有巧拙互用、虚实兼到。巧则灵变,拙则浑古,合而参之,可无轻佻混浊之习。凭虚取神,实取力,未可偏废,乃得清奇浑厚之全,实乃贵虚,巧不忘拙。若虚与拙,人所难知;而实与巧,众易为力。行其所易而勉其所难,思过半矣。
用笔之法有五:一日平。指与腕平,腕与肘平,肘与臂平,全身之力,运之于笔。由臂使指,用力平均,书法所谓如锥画沙是也,起讫分明,笔笔送到,无柔弱处,方可谓平。平非板实。水有波折,固不害其为平;笔有波折,更足显其流动。
二曰圆。书法【无往不复,无垂不缩】,所谓如折钗股,圆之法也。日月星云,山川草木,圆之为形,本于自然,否则僵直枯燥,妄生圭角,则狞恶可憎;率意纵横,全无弯曲,乃是大病。圆浑润丽,亦不能流于柔媚。舍刚劲而言婀娜,多失之柔媚,皆未足以语圆也。刚健中含有婀娜之致,劲利中而带和厚之气,洵称入妙。
三日留。笔有回顾,上下映带,凝神静虑,不疾不徐。善射者盘马弯弓,引而不发;善书者,笔欲向右,势先逆左,笔欲向左,势必逆右。算术中之积点成线,即书法如屋漏痕也。画亦由点而成线,是在于留也。笔意贵留,似碍流走,不知用笔之法,最忌浮滑,浮乃轻忽不遒,滑乃柔软无劲。笔贵遒劲,书画皆然。
四日重。用笔重,要像【枯藤】、【坠石】。然重易多浊,浊则淆混不清;重又多粗,粗则顽笨难转。善用笔者,何取乎此?要知世间最重之物,莫如金与铁也。言用笔者,当知如金之重而取其柔,如铁之重而取其秀。金刚杵法当化为绕指柔。
五日变。用笔要变,是不拘于法。
用笔有辣字诀,使笔如刀之铦利,从顿挫而来,非深于此道者,不知其味。
用墨之法,至元代而大备,墨色繁复,即一点之中,下笔时内含转折之势,故墨之华滋,从笔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