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袅袅岁月长
几声雄鸡叫,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唤醒了沉睡的乡村。天渐亮,炊烟起。
偶尔有几声轻微的咳嗽,将我和父亲从被窝里惊醒,那是母亲在外屋的灶台下引火,为去几里地外上小学的我和教书的父亲准备早饭。在我记忆里,那时的鲁北农家很少有单独的厨房,灶台和睡觉的大炕仅仅一墙之隔,透过门缝我能看见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和母亲来回走动的身影。“其实我们俩去学校煮面条就行,你还能多睡点。”父亲一边穿衣服一边对在外屋忙碌的母亲说。“喝点粥身上暖和,不怕冻。”母亲开始拉动灶台旁鼓风的风箱。当我穿好衣服洗完脸时,母亲已经揭开了大铁锅,下面是自家种的玉米面粘粥,上面是熥好的大馒头,还有一碗拌了辣椒油的咸萝卜条,有时也会有个咸鸭蛋或咸鸡蛋。一大碗粘粥下肚,我把馒头掰开,萝卜条夹在里面,一会额头上就吃出汗来,再也不觉得冷了。
坐在父亲冰冷的自行车后座上,我望着身后的村庄和父亲说, “咱家的烟囱每天都是全村第一个冒烟的。”父亲说, “那是因为你妈妈怕你上学晚了啊。”我问父亲上学有啥用,父亲说不上学你就不能每天吃肉,不能住高楼,还得下地干农活。我一路上都在想:“课堂上你不是说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吗?”
当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去了离家更远的学校教书,我转回自己村里上学。那时冬天的作息时间是:早晨六点多去学校,上完两节课,然后回家吃饭,吃完饭再去学校上学。学校就是单砖单墙的大教室,前后窗户倒是好几个,都是单玻璃,阴面的窗子上老师还给钉上了一层塑料布,尽管如此,屋内仍然是很冷。那时还不知道暖气是什么,炉子也没有,学生们写字的手冻得裂开一道道红口子,又疼又痒。我记得同桌小萍的手冻裂了好几道缝,我用圆珠笔给她标上“长江”“黄河”,一不小心,笔尖滑在裂缝里,小萍疼得哇哇大哭起来,老师过来就给我一个耳光,还让我给小萍道歉。后来一见面我就调侃她,我不是故意的,也不帮我和老师解释。早上的两节课是最难熬的,手冻裂了,脚冻麻了,肚子里还咕咕叫,都盼着下课回家吃饭。那时除了老师有块北极星的手表,整个学校再没有任何计时工具,我们边大声地朗读课文,边偷偷地往窗外张望,当望见缕缕炊烟从各家农户房顶上的烟囱里袅袅升起时,我们知道快下课了,能回家吃饭的了。袅袅炊烟升起时,成了孩子们每天最美好的时刻。
黑板擦在讲桌上当当当敲响三下,老师一声喊:“下课了,都家去吃饭的吧。”学生们便潮水般涌出教室,然后奔向大街小巷自家炊烟升起的地方。回到家倒不急着吃饭,而是先把鞋子脱了,然后把脚伸到炕头的被摞子底下,刚烧过火的热炕头在这严冬诱惑力太大了。我知道大锅里肯定炖着白菜,没有肉,有时会有豆腐。我趴炕上,看母亲从灶台里扒出的一个烤得焦黄的辣椒,弹掉上面的灰屑,然后用手把它撕碎,撒到早已切好的白菜心里,放上点盐沫,滴几滴香油,再加上少许虾皮和葱丝,就是一盘可口的小菜,现在还时常怀念这一口,当时却是吃够了。
父亲的工资少得可怜,母亲在繁重的农活劳动之余,还要考虑如何把简单的饭菜调剂的不单调,我却总是抱怨冬天为啥光吃白菜不放点肉和粉条,母亲总是说想吃肉就好好念书,将来住城里天天吃肉。吃肉竟然成了奢侈的愿望和我学习的动力。碰上节日有时父亲也会割点肉回来改善一下生活,但那时我总觉得父亲打的肉少,母亲却总是嫌多。有一年元旦,父亲下班回来顺便从集上割回一斤肉,让妈妈包顿白菜水饺吃,母亲接过肉掂了掂分量,说能给孩子换双鞋穿。我说不要鞋要肉,母亲笑着说我将来没啥出息。母亲突然用刀切下一大半块肉,让我给邻居三奶奶送去,我心里十二分的不情愿,便撒谎说:“我看见三奶奶家烟囱早冒烟了,肯定吃过饭了,不用送了。”母亲看穿了我的心思,她原本白净的脸像六月的天忽然阴沉下来,“你忘了吗?你小时候,妈妈上地干活,你忘了是跟着谁了吗?三奶奶家的好吃的你少吃了吗?做人不能忘本,要知道报恩……”母亲一连串的反问、设问让我羞愧难当,更让我记忆尤深。母亲是一个自己节俭却从不怠慢亲戚邻里的人,在我记忆里,母亲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别人,好吃的总是留着待客人,送亲朋,好像总有还不完的人情,又生怕欠人家人情。或许正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我一直以来都常怀一颗感恩的心,对亲人、对同事、甚至对学生都是这样。
父亲的工资随着政策不断改善,读中学时我家的生活水平在小村里已经不错了。父亲盖了偏房作为独立的厨房,家里购置了液化气灶,炒菜已经基本不用大锅了。母亲将乡村厨艺发挥得淋漓尽致,藕合炸的薄、透、脆,辣椒油呛的香、辣、粘,刚从河里网来的鲜鲫鱼,母亲去鳞去五脏,卤上一点盐,粘上鸡蛋玉米面,围在大锅上,淋上少许豆油,小细火苗舔着锅底,煲好的鲫鱼外面脆里面劲道,吃起来又香还不油腻,都顾不上吐刺。后来,我考上大学,参加工作,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在外面吃饭的机会越来越多,却总是向往母亲的饭菜。一到周末,我和妻子就往老家奔,那时还没有车,摩托车一进村妻子就和我说,咱家的烟囱又冒烟了,咱妈准是又在大锅里蒸馒头了。一进小院,父亲就系着围裙带着饭菜的香味从偏房里出来迎接,母亲正在揭锅,一大盖垫的大馒头散发着真正的麦香味。凉拌的香菜、自家的韭菜炒鸡蛋、河里刚抓的鱼做的汤、一碗新蒸的虾酱、院里刚拔的几棵大葱和邻里给的鲜辣椒一一呈现在眼前……父亲总是说这是自产自销的开胃农家菜。馒头吃完,剩下的母亲总要给我带回去,她说自家种的麦子自家磨的面不掺滑石粉(增白剂)吃了不生病。
光阴像条河,在潺潺流动着时,也悄无声息的带走几十年岁月。
我已年近不惑之年,双亲更是白发斑斑。截至前年,我先后买了三套楼房,一套出租,一套自己住,一套父母住。为了便于心脏不好的母亲爬楼,我和妻子让父母住在多层带电梯的稍微高档点的新楼里。我们居住的小区和父母的小区一条路之隔,父母二人一个做饭,一个看小孙女,忙忙碌碌却又其乐融融。我们下班后就去父母那里吃午饭和晚饭,条件好了,大鱼大肉、海鲜却又不敢多吃了,怕胖、怕血糖血脂高。妻子购来了健康菜谱,贴到厨房里,二老戴着花镜,照着菜谱给我们做饭,让人感到又可爱又可笑。一到春夏,母亲的厨艺又展现在各式各样的野菜上,马齿苋拌蒜泥、辣椒油拌黄荆菜、荠菜虾仁饺子、榆钱饼子……亲戚邻里都爱吃。看着亲人们爱吃,母亲总是说:“世道变了,原来不爱吃的都成好东西了。”我就打断她说,以后不要老是把鱼肉给我们留着了,在外面吃饭也是都要这个野菜啥的,人们都吃个健康,愿意好好活着。
“是得好好活着,这社会多好,老百姓种地政府还给钱,老了还发养老钱。”“国家富了,过去说谁家烟囱不冒烟啊,现在那家也不冒了,烧电烧气了。”母亲和大姨坐在透过落地窗撒满阳光的阳台上拉呱。我跑过来告诉她们,老家去年为了环保也接上天燃气了,取暖也不用煤炉子了,再也看不到家家户户房顶上的缕缕炊烟了。
前尘似梦。
袅袅炊烟或已远去,母亲这一代人经过了太多坎坷,所以,今日,坐在鲜花绿叶锦簇的阳台上,闻到扑面而来的花香,那种“苦尽甘来”的幸福感,又怎能不强烈呢?而我呢,袅袅炊烟曾伴我成长,或多或少的与她们共同尝过那点苦涩的果子,今日又怎能不好好工作、珍惜这美好生活呢?
作者:杨方勇 无棣县第一实验学校教师,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