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土飘香
时光的脚步如此匆匆,不经意间,已是春深。一个下午得闲,骑了单车去了野外。顺一条小河边骑行,春水绿波,岸柳拂堤,禽鸟飞旋,杂树生花……旷野中的自然美景令人目不暇接。远远地望见一片盐碱地(碱场地儿),行到近前停下来,走进白花花的滩涂,捏起一撮盐土放于掌心,微小的结晶颗粒反射着光亮。恍惚间,仿佛回到故乡的荒洼野外,多么相似的盐碱地啊!
故乡在鲁冀交界的四女寺碱河右岸,那是一片广袤的退海之地,最不缺少的就是盐碱地,虽不宜耕种,却并非一无是处。繁茂的芦草、蒿蓬可以打来喂羊和做烧材,黄茎菜、阳沟子菜亦是庄户人家春季饭桌上不可或缺的下饭菜,而它带给人们的另一种收获,就是为故乡的人们土法制盐提供了取之不竭的原料——盐土。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盐是家庭生活中每天的必需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盐碱地上养育的土著居民,自创了一种自己制作土盐的技术,不仅解决了生活中吃盐的难题,也减少了一项花销。土盐即“小盐”,一个时期内,曾作为食用盐的替代品,在乡村广泛食用。每逢春来秋暮,小雨淋过的盐碱地,经太阳曝晒,水分蒸发,地面上冒起一层白嘎巴儿,接连成片。扫盐土成了当地庄户人家日常生活的一个特定景象儿,空旷的河滩荒洼,总是能碰到扫盐土的大人孩子。孩子们跑跳着追逐玩耍,大人们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笑,一脸平淡,丝毫不见生活困窘的愁容。
少年时代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母亲扫盐土制盐的劳作场景。“小子不吃十年闲饭”,跟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几乎都干过这扫盐土的活儿。大概总有六七次跟母亲一块儿扫过盐土,妹妹弟弟还在睡梦中的时候,我就在睡意朦胧中穿好衣服跟在母亲身后向村外走去。皎洁的月光铺满整个大地,满天清辉中,白天不易见到的黄鼠狼、刺猬、狐狸等小动物特别活跃,或觅食,或嬉戏,一点儿也不让人害怕,当然它们也不惧怕闯入领地的人类。
记得第一次跟随母亲扫盐土是在清明前的一个周末,启明星还在闪烁的时候,母亲就推着小土牛儿(独轮车)上路了。在村子东南方向五六里远有一大片盐碱地,白花花地覆了一层盐土。驻下车子,先找一块最厚实的地方,用自己特制的刷子把硬结的盐土层松动,再用扫帚把盐土扫拢成堆,用簸箕装进袋子里。我只干了一会儿就累了,折了一些野花坐在盐土袋子上歇着。这时,扫盐土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你家来得这忒早!这是你家大小子,有十岁了吧?俺家那块货能把人活活气死,十三了横草不拿竖……”
“还要下地呢,就早来了一会儿。”
母亲跟人说着话,把百十斤重的盐土袋搬到车子上。她弯腰双手握紧车把,深吸一口气,把车子架起来,我在前面牵一根麻绳助力拉车。车子行过,留下深深的车辙。走出盐碱地,母亲的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许是榫卯松动或轮轴缺了润滑油,小土牛儿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这独特的乡村小调儿,伴着母亲与我唱响在三月的田野上。
制盐的工艺倒不复杂,第一道工序就是先沥盐水。将一个底部钻了小孔的大瓦盆放在一个特制的木架上,倒入盐土,加入适量的水充分搅拌,水溶解了盐分透过盐土渗滤后,由盆底部小孔插着的一截苇秆流到木架下的空盆中——卤水就制成了。第二道工序就是晒盐。母亲踩了梯子将接满了卤水的盆子端到偏屋房顶,可能是怕院中的鸡鸭弄脏或怕小孩子们打闹弄翻盆子吧。在日头下曝晒了几日,盐水表层就结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的结晶片——盐就制成了,用擀面杖压细碎装到瓶瓶罐罐里存放。这种土法制盐的好处是不耽误下地劳动生产,人稍稍勤快一点儿,起早带晚儿的就把活儿干了。如是急等用盐下锅,可在院子里支上锅灶,生火熬煮盐水,那就能很快的获取成品盐。千百年来,祖祖辈辈凭借着勤劳和智慧,轻松地将居家生活中没钱买食用盐的难题解决了。
沥完盐水剩下的盐泥并不舍得扔,还有一个大用处,用来腌制蔬菜和鸡鸭蛋,别有一番风味呢。母亲早就把家里的盆盆罐罐洗刷干净,待豆角、辣椒、萝卜、姜不辣、白菜等各样菜蔬收获后,每样都腌上满满的一坛,这样一年四季就不缺下饭菜了。吃时,开坛取了洗净,根据老腌咸菜的品类切成丝、片、段、丁、碎,点上几滴沸好的苦油,特下饭。最稀罕的蛋黄儿流油儿的咸鸡鸭蛋,堪称乡间的美味佳肴,只在祖父的饭桌上,或待客或秋忙时才能一见的。
偶尔就想,哪天亲自动手再用盐土仿照老法子来腌制咸菜鸭蛋,看看是否还能品出舌尖上浓郁的土盐的咸鲜味道儿?
盐自己能制,而白糖那时可真算是稀缺东西。记得有一次小妹发烧,药片太苦不肯吃,父亲就用白糖裹了药片喂她吃下。小妹趁大人不注意时偷舀了一大勺“白糖”,一口吞下,竟苦得哇哇大叫。也是歪打正着,小妹因此一连喝了几碗白开水后体温恢复正常。原来,那少半瓶白糖大人早已藏了起来,而装盐的瓶子与糖瓶子是一模一样的,小妹哪里分辨的开。这件趣事曾与小儿和侄女说起,已经上小学的他们反问“小姑为什么不用压岁钱去买白糖?”一时,我竟然不知如何才能对他们说明白那个年代,却想到了梁惠帝的“何不食肉糜”之言。但我并不担心,随着他们知识的增长,对上世纪的那段困难时期会有一个认识的。
每年的新盐晒制好后,母亲就打发我和姐姐给村中的十几个鳏寡孤独老人送一些。亲历扫盐土劳累的我颇有微词,母亲就教导我们姐弟四个要热爱劳动和关心帮助别人。她说到做到,尽管家庭境况很是一般,每逢邻里有急难时她总是毫不犹豫地慷慨接济,不惜力气地帮人家做一些具体的活路。那时父亲在外地教书,生活的重担就落在母亲一人身上,好强的母亲却从不把艰难的岁月视作畏途,她细心地服侍爷爷奶奶、抚养子女、照顾叔姑,瘦弱的身躯坚强地撑起这个十多口人的大家庭。体重不满百斤的母亲同男劳力们一样出工下地劳动挣工分,生产队里散工后,还要到自留地里劳作,像绣花般的侍弄那几分地里种植的秧苗,母亲看庄稼的眼神如同看视她的子女,满是爱惜和希冀。整个村子三百余户人家,顶数我家的庄稼、蔬菜长得最好。回到家里不顾疲惫地操持家务,为我们姐弟四个缝补浆洗衣物,还要熬夜纳鞋底做鞋子,借用夜色的微光,不用点煤油灯就能上梭子纺线。
曾经的清贫岁月中,因有了母亲的操持,快乐和笑声也便没有缺席我们姐弟四个的童年生活。母亲大字不识几个,也不善言辞,但她以几十年的身体力行给我们做出了榜样。成长路上,母亲忙碌地身影时刻鞭策着我们,令我们不敢有丝毫懈怠,那段岁月的磨砺教会了我们如何面对困难,成为相伴我们漫漫人生的一笔巨大财富。
这时,一群山羊如移动的雪团进入视野。那腰间别着长烟袋的牧羊人悠然的唱着一曲信天游,一声响亮的甩鞭惊醒陷入沉沉回忆中的我。我手抚酸酸的鼻翼,不禁讪讪。我是怎么了?因了偶遇的盐碱地,也便忆起少年时跟随母亲扫盐土制盐的那些事儿,不由得怀念起远去的乡村生活,那饱含着温馨的袅袅炊烟似乎还萦绕在眼前,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轻唤我乳名的声音还是那么的亲、那么的甜。
如梦的乡愁记忆,引燃我颂歌故园的情索。祈求上天赐我一副好歌喉吧,让我为亲爱的母亲、亲爱的故乡献唱一首深情的赞歌。
作者:马士明,字千里,号剑琴居主人,1970年出生,初中文化,山东滨州无棣人。人社部SIYB创业指导师,教育部中央电教馆认证“中华传统文化高级教师”,滨州市红十字会星火义工,无棣阳光社工,终身学习倡导者。爱好美食、驴行,亦习茶道。读书涂鸦自娱,偶有文字散见部分省市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