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羽长歌
岁在丁酉,冬月无雪,恰逢周末,微感落寞。乍见书柜散乱,稍作整理,正好消磨一下时光。
当整理到书柜底部时,发现柜角处还静卧着一本徐志摩的诗集。封面上一弯小桥悬于空白,空白处已被岁月渲染成微黄。努力翻遍记忆的旧页,已忘却了这是哪年哪月,还藏了这么一本诗集。
轻轻拂去书页上的灰尘,随手翻阅了一下泛黄的诗集。有两物件一下映入了眼帘。一件是一书签,是一只羽毛书签,准确地说是一羽翎子,大雁的一羽翎子。其形若刀,色若茶,神若鸿,倦卧于书缝,似乎还蕴藏着一种翱翔腾空的志向。近观细察,一羽雁翎,颀长而美丽。它的颜色从翎梢往下,由深褐渐到浅褐再到灰白,至翎管中部的绒毛变为淡紫色,毛序粘连平密,拿阳光下照耀,微微发出霓虹般的光晕,一种自然之美跃然于手上。且毛管粗壮,一看便知是壮雁的主翎,也不知在奋飞中博击了多少沧桑和风雨。可这一羽,就这么静静地卧着,如一把刀、一把剑,虽收敛了剑气,但其志尚存。
另一物件,则是抄录的一首小诗,林徽因的《你是人间四月天》。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
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
星子在无意中闪,
细雨点洒在花前。
……
字迹虽稚嫩,但却认真。恍惚中记得那是一个冬月的夜晚,在微黄如豆的煤油灯下,一笔一笔地抄写着《你是人间四月天》,抒发着少年的特有的情愫,惋惜着林徐的未竟之情。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将他俩放在了一起。而抄写的日期竟也是丁酉年的冬月,周未,天飘小雪。
而那个丁酉和眼下的这个丁酉已相距三十六年。
自是寻春去校迟,
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
绿叶成阴子满枝。
正所谓人生易老,逝者如斯。
就这样,那还泛着书香的徐志摩诗集,透着清静、灵秀的雁之一羽,还有用稚嫩笔迹抄写的《你是人间四月天》。在三十六年前的一个带着憧憬的夜晚,被有意无意间组合在了一起,不知这是一种偶然还是一种巧合。
轻轻地拣拾起珍藏已久的雁翎,拣拾起诗抄的旧纸,露出了《再别康桥》的诗句,某一段落上划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用蓝色墨水勾勒的横线,仿佛若潭水扬起的微微波澜。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
拣拾着旧书,拣拾着雁翎,拣拾着诗抄,也拣拾起了记忆。
在那青葱岁月,飞扬着青春的歌喉,踏着堆积的落叶,去原野追逐着一个少年的梦。臂弯若翼,脚步如飞,心在无边无际地畅想中任意飞翔,心绪在自由的世界里任意徜徉。那湛蓝的天空,那苍狗白云,迷恋着少年的心神。
忽见一行大雁掠过,人字形的雁阵,鸣叫着划破了苍穹,划破了白云,严整的阵仗,依天而行。“伊呀,伊呀”的鸣叫,仿佛在为远征壮行……
有人曾说过,天空虽然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可它毕竟从天空划过。翅膀,大雁的翅膀真的在天空没留下痕迹吗?怎么却分明看到了翅膀的痕迹,一道道,一行行,如同细线,如同伤痕。蓝天在波动,白云在缩退。莫非,天空也会疼痛吧?
翅膀仍在天空划动,翅膀划破了长空,划破了蓝天,也划破了白云。柔软的白云也有坚强的一刻,居然碰掉了大雁翅膀上的一羽雁翎。被碰掉的雁翎在苍穹中翻转,丢掉雁翎的大雁在痛惜中鸣叫。离鸿声声,催人悲怆。古语云,夫君子爱口,孔雀爱羽,虎豹爱爪。雁乃良禽,一羽丢失,岂有不爱惜的道理。雁阵在鸣叫中更换着头雁,头雁在领航中奋飞,最终雁阵融化进了一碧如洗的长天。可那根雁翎却在漂浮中缓缓飘落,时而左飞,时而右动,时而上扬,时而下坠,飘飘然宛如少女在长空广袖横舒,把无奈、不忍、怅惘都汇集在了翩翩的舞步里了。也许那翩若惊鸿的比喻,指的应该不是鸿雁,而是飘舞于长空的雁翎吧。
一羽雁翎,若有灵性一般,轻盈地穿过还挂着几片柳叶的柳丝,绕过芦花飞雪的芦丛,轻盈而准确地飘落在了少年的肩头。
少年经不起一羽雁翎的诱惑,在惊喜中收起。一羽雁翎,也许就是一种机缘。一种机缘,可遇而不可求。从此,一羽雁翎便成了少年的一枚书签。
陶渊明曾经说过,“好读书,而不求甚解”,这句话正好是那个读书岁月的真实写照。喜欢读书,也不分种类,什么散文了,小说了,诗歌了,凡文学类书籍,遇到什么就读什么。桌子上,床头上,窗台上到处都堆满了书。尤其是床头上,必须有书。床头无书,便甚感乏味且不能入睡。当然,读书中,还有那机缘巧合后的一羽书签相伴。
一羽雁翎,原本翱翔在天空,不期做了我的一羽书签。手把雁翎,时而凝视,时而遐想。眼前此羽,也许飞过草原,听过牧人的马头琴。也许飞过南国,听过情侣对唱的山歌;也许飞过长江大河,听过高亢的船家号子;也许掠过平沙,躲过了猎人的枪响;也许曾栖身芦丛,伤感过黄昏的落日,欣赏过黎明前的那一勾弯月。可今天,却偶遇于我,做了一羽书签。不知你是欣喜还是失落。有道是相遇即缘,天南海北,何等的辽阔,何等的遥远。大千世界,你却与我不期而遇,也许这就是缘吧。
一羽雁翎,曾同伙伴们一同托起鸿雁翱翔蓝天,在万里长空书写着庄严而齐正的“一”字或大写的“人”字,每一次的掠过,都让人们由衷惊叹而又浮想联翩。它的陨落,应该是一种辉煌,是一种哲理,也是一种激流勇退的壮举。一羽陨落百羽生,生生不息还旧梦。
有道是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笑一尘缘。也许,这一羽雁翎的陨落,才算得上是它的圆满。本来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有着它独特灵性。
岁月,在书籍翻阅中流失。年轮,在纸页的张合间旋转。浮躁的人生终于失去了安稳的心境,那读书的温馨已流淌于尘啸的长河。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那些曾经爱惜和几经翻阅的书籍都堆积进了狭小的书柜里,而束之高阁了。而不知陪伴了我多少个日夜的书签,一羽雁翎,也就这样积压在了厚重的旧书堆里,不知这是不是一种暴殄和埋没。
一羽雁翎,有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和林徽因的《你是人间四月天》相伴。不知这是它的幸还是不幸,但我还是决定把它放回原处。当寂寞了,也试着去读一读徐林的小诗吧。
于是,我重新把一羽雁翎夹带着《你是人间四月天》的诗抄,放进了《再别康桥》的诗集里,把它们重归于旧址。也许,这就是它们应有的归宿。
收拾起了书籍,却收拾不起追忆。关合书柜的那一刹,心中不免一阵的怅然……
一羽雁翎,与鸿雁结下了一种不解之缘。手中的一羽雁翎可以放下,但心中的一羽雁翎尚存。
过去听过一个故事,古招信县有个郎中叫孔一,专治跌打损伤。看病收费是富户药费必取,贫苦人家却分文不收。所以,行医半辈子了,家境却仍然不宽裕,整日布衣素食,却也乐在其中。一日,出诊回家,见一猎户手持一只受伤的大雁在叫卖。当孔一停足看那大雁时,大雁扑打着受伤的翅膀不停地发出阵阵哀鸣,泪汪汪的双眼哀怜地望着孔一。孔一见到大雁哀求的眼神,心动恻隐,不觉多看了几眼。猎人认得孔一,见孔一留心大雁,忙说:“孔郎中若想要这只大雁,就送您了”。随说着,随提起受伤的大雁送给了孔一。“孔郎中,去年您替我儿治腿伤分文不收,我还欠着您的人情呢。”
大雁翅膀虽伤,但主骨没断。果然不几日,大雁在孔一的治疗下伤口痊愈,展翅能飞了。一日清晨,孔一边喂大雁边说:“大雁呀,你的伤好了,可以回家了,想飞你就飞吧。”大雁扇着双翅流下泪来。在翅膀上啄下一根灰色羽毛,用嘴叼着挂在了孔一的耳边,然后叫了几声。孔一听到叫声吃了一惊,他分明听到大雁在说:“谢谢您,好心的人,我要到南方去找亲人了,明年春天才回来。这根羽毛送给您了,请您常带在身边,只要把它挂在身边就能听懂鸟语,危难时刻或许有用。”说完,在孔一家上空盘旋三圈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雁乃灵性之物,一羽雁翎,是大雁腾飞的本钱,是大雁远征的根基。何况这一有灵性的雁翎,大雁是何等的呵护。一羽悬耳,可懂鸟语。不知我的书签——那一羽雁翎,可有此功能?
鸿雁,人们常赋予其人性。什么鸿雁传书,翩若惊鸿……都具有了人的个性和精神。其实,鸿雁已超越了一般人的精神境界。因为在鸿雁的世界里,只有征程和远方,没有终点,每一次的栖息,都是一个新的起点;每一次的栖息,都是下一次征程的准备。万里征程远,都在起落间。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风翻白浪花千片,
雁点青天字一行。
大雁去了,却留下了一羽雁翎,给人无尽遐想。不知那只丢失雁翎的大雁还在否,不知还曾记否,那被白云碰掉的一羽雁翎……
作者:李玉德,山东阳信人,山东省散文家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协会员,阳信县诗词学会会员,阳信县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