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信人走天涯(6)
上集简介
疙瘩队长由爱生恨,借“盲流”的帽子不给张玉兰派工,遭到了强烈抵制。一场家族械斗一触即发。
黎明的曙光
张铁头派完工,各小队长领着劳力们下了地,他才点上一只大刀牌香烟,蹲在大队部的长凳子上,等着劳力们推着一车一车的土豆源源不断地进场院。他习惯顺手拧开了榆木方桌上的扩音器,对着麦克风吹了两口气,想说点什么。
这对着麦克风说话,张铁头感觉是一辈子绝顶风光的事情了,每当他那沙哑带着烟呛味儿的嗓音,从大喇叭里发出去,传到村子的各个角落的时候,他好像看见山坡上祖宗的坟茔地里正在冒青烟……
突然,他又不想说什么了。他感觉这阵子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喊口号、批斗会,让他身心疲惫。最让他难堪的是,田家峪的父老乡亲,在他的领导下,每年到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都会有一部分人拖老带小,到外乡走街串户,去讨个把月的饭食。大姑娘小媳妇也穿得破衣烂衫,一家人盖一床被子的也不在少数。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大队革委会主任老脸都没地方搁了,实在是说不着嘴。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把扩音器的旋钮,拧到了播放收音机的频道,想播放一下郭兰英的歌声。然而,收音机里传出的是一个男播音员慷慨激昂的声音:要抓住揭批“四人帮”这个纲,抓革命、促生产,来一个高速度,农村的基本核算单位实现由生产队向大队过渡,这是我们前进的方向……
张铁头的心里,隐隐地感觉到一种反常,近来公社里的各种批斗会显然少了,集市上的商贩却多起来。那些戴着红臂章的市场管理员,也懒得狠。不像以前,一见到小商小贩就说有“资本主义尾巴”,撵得他们抱着东西呼呼跑,东躲西藏。张铁头预感到世道要变,但是朦朦胧胧,他看不明白。
事实证明,这的确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黎明的曙光乍现。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不到一年之后胜利召开。
张铁头似乎听到村东传来嘈杂的争吵声。他支起耳朵,走出门外,侧着头听,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他断定张金宝——疙瘩队长的三小队出事了。他知道这两年生产队里的事乱成一锅粥,越来越难管,人们连年吃不饱肚子,没积极性,动不动就着急上火,无所顾忌。文斗、武斗、争山头,斗争最终演变成了以家族为单位的派系。
他紧了紧缠在腰间的黑布带。在墙角上推出那辆破自行车,蹁上去,直奔村东的大田。
队长的脑袋
疙瘩队长拿着绳子,要亲自绑了张玉兰去公社革委会。刚一近身,就被张玉兰手持铁锹给抵住了脖子,张玉兰拉开了早年民兵训练时拼刺刀的架势。铁锨亮晃晃地印子,对着疙瘩队长的脖子。疙瘩队长如果再进一步,似乎真有脑袋搬家地可能。
在这紧要关头,“呱呱鸡”扯起比公鸡还尖利的嗓子,喊起来:“不得了啦——动铁锨咧——出人命咧……”“呱呱鸡”这一喊,疙瘩队长的几个亲门近枝,跃跃欲试,都要上前帮忙,要维护疙瘩队长的权威。
可是,在田家峪这个只有两个姓氏,几百口人的村子里面,毕竟十门九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张玉兰的堂哥张结实,嗡声嗡气地大喊:“谁要是敢动玉兰,我让他脑袋开花。”说着,拎起来一把镐头比划着。张学安在一边急得直跺脚,抓着张结实的镐把说:“结实,结实,千万别动手,让他们绑,让他们绑,咱惹不起哩!”张结实腾出一只手,指着疙瘩队长,急赤白脸地说:“三大,你甭管,他不占理!”
此时,几个田姓人——真正戴着地主、富农帽子的人,则非常高兴。他们默不作声地坐在田头,等着看更大的热闹——贫农斗贫农。他们面露悻悻之色,暂时还没有说话的权利,还不敢乱说乱动。但是,心里恨不能——这事儿闹得越大越好。他们想:以往都是俺们挨斗哩!这回儿,看看你们自己人怎么斗自己人?
村革委会主任张铁头及时赶了过来。他顾不上把自行车支好,顺手往田边一掷。扒拉开人群,一边向里冲,一边大声喊:“都给我住手!张金山,你小子不领着社员们好好干活,你这是在弄啥哩?”
疙瘩队长面红耳赤,一只手提着绳子,另一只手指着张玉兰说:她“盲流分子”,妨碍劳动,破坏生产,我要把她绑了送到公社。说着还要往前冲,后面的“呱呱鸡”一边扯着公鸡嗓子叫唤:“翻天咧——拿铁锨铲煞人咧……”一边拉开弓步,使劲往后拽疙瘩队长。
倒不是“呱呱鸡”不想让疙瘩队长绑了张玉兰,而是她害怕一旦动起手来,张玉兰的铁锨,结实的镐把,真的会不长眼睛。
张铁头又厉声大喊:“都给我把家伙什放下。”他这一嗓子,张学安顺势夺下了张结实的鎬把,张玉兰把铁锨狠狠地戳在了地上。张铁头又回头指着疙瘩队长说:“你也把绳子放下,跟我到这边来。”
疙瘩队长一看这事儿演砸了,不仅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还弄得自己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丢了人。只好借坡下驴,嘴上再不说什么了。他狠狠地把那一挂绳子往小推车上一摔,跟着张铁头走出了人群。
张铁头拉着疙瘩队长,向人群外围多走了几步,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起蹲在了大田的南边。张铁头在怀里抽出来一根烟卷自己点上,没分给疙瘩队长。疙瘩队长只好也在怀里摸索着,抠搜出一根烟卷点上。他俩头拱着头说起话来。三小队的男女劳力们被晾在那里,干活也不是,回家也不是,只好原地等着。有的发牢骚,有的鸣不平,纷纷扰扰。
张铁头开口了:“疙瘩,不是我说你,你那点子‘鬼吹灯’我还不知道!你是想让人家张玉兰顺服你,挽回点面儿。可是,你那两下子不中!那玉兰是念过书的人。前几年,学大寨造梯田的时候人家还是公社里评选的‘铁姑娘’哩!”疙瘩队长还想强词夺理,说:“公社里说她是‘盲流分子’,怎么能给她活干,给她口粮哩?”张铁头突然站起来,跺着脚说:“疙瘩,不给口粮谁说了也不算。那地主富农还有口粮哩!公社说她是‘盲流’,是为了不让大家伙都往外跑,也没说不给口粮哩!她家回山东那一阵子,不给她家口粮是因为她家里没人参加劳动。你不给她口粮,她带着两个孩子吃啥?她也是咱田家峪的人口哩!”
疙瘩队长听着张铁头的这一番理论,佝偻着头,蹲在地上,一口接着一口的抽烟,默不作声了。张铁头拍着他的肩膀又说:“山药蛋儿得赶快挖出来呃!先抓紧干活。明个我去公社问问,这‘盲流分子’的事儿,到底是咋回事。”
张铁头提拉着疙瘩队长的肩头,把他拽起来,又回到了人群中。张铁头大声说:“社员们,乡亲们,张玉兰‘盲流分子’的事儿,明天我去公社问问到底咋回事,咱们先干活呃!”又转过身说:“玉兰,你也不用抓阄了,你就去大田最南边跟你爹一起干活呃!拿个铁锨比划,真弄着人还了得呃!哎——哎,张结实,你先给她发个工分本,记上工分,大家伙先干活儿呃!”说着,把记阄号的本子从张玉兰手里要过来,递给了张结实。
人们一哄而散,年轻人嘻嘻哈哈的起哄。跟随着张结实到大田北边去按阄号分垄挖土豆。疙瘩队长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一样低头哈腰,蔫了。暂时收起了队长的那股官气。也跟在“呱呱鸡”的屁股后面,分垄挖土豆去了……
天光大晴,正午的太阳映照在山峦上薄薄的一层积雪上,白光熠熠,格外刺眼。三小队年轻力壮的劳力们,挥动着铁锹,手脚并用,土豆棵子被飞快的铲倒。只是,铁锹下面不断传出咔嚓、咔嚓地声音。每到这时,他们知道是铲烂了土豆,怕被生产队里的干部看到扣工分,便抬头向四周望望,然后,把完好的土豆捡出来,把铲烂的土豆,重新埋进土里。
壮劳力用铁锨,用镐把,挖得飞快。有不少人已经把挖出来的土豆装满荆条筐,开始用小推车往大队的场院里运送了。
张玉兰和张学安,虽然一个是瘦弱女子,一个风烛残年地老人。但是,他们的劳动技巧丝毫不差。张玉兰的心中又充满了战胜疙瘩队长的快感,因此,干劲十足。八垄土豆也已经挖了一大半,为了不出残果,他们尽量不用铁锨挖,而是先用镐把在附近松土,用手拔掉棵子,把带出来的土豆摘下来,再把断了根没带出来的土豆从土里抠出来。他们父女俩采收的土豆几乎没有残果。父女俩把土豆整齐地堆在田垄间,似乎并不急于装车运送。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去。暮色黄昏里,通往大队场院的山间小路上,肩上套着绳子的张学安老汉在前面拉,张玉兰架着小推车在后面推。他们的身板向前倾斜,脸几乎要贴在小路上,向前的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显然,凭他们各自的体力,绝对无法完成推小车走山路,运送土豆的任务。
田家峪村东的大田里已经漆黑一片,场院里却亮着几盏马灯。张玉兰父女俩和几户劳动力弱的人家,刚刚把收回来的土豆过完秤,用荆条筐抬到堆成小山的土豆堆上。大队会计张来喜冲着张玉兰打哈哈:“这不是玉兰侄女么?好久没见,还是这么能干哎!不愧是田家峪的‘铁姑娘’呃!”张玉兰累得有气无力,出于礼貌,应付道:“来喜叔,俺婶娘挺好的吧?”张来喜,哼、哼、哈、嘿的应承着。
在张学安父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要离开场院时。场院大门口的黑影里,突然闪出来一个人影。拦住了他们父女的去路。这黑影不是别人,正是疙瘩队长。
疙瘩队长没多说话,只是喊了一声不容置疑的“站住”,声音里仿佛有一种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自信。与此同时,他拧亮了手中的铁皮手电筒。说要搜查一下张玉兰的身上,以及小推车的荆条筐里,是否夹带着集体的东西。
黑暗中,张玉兰的脸颊上淌满了屈辱的泪水。她瞬间明白了什么是“狗眼看人低”。她默默地承受着——尊严被践踏,愤慨至极却又难以言表的欺辱。任由疙瘩队长用手电在自己和风烛残年地父亲身上,上下打量;在小推车上面的荆条筐里反复搜寻。
疙瘩队长搜查得很仔细,没放过任何一个死角。但是,疙瘩队长非常遗憾,也非常震惊!在他们父女俩身上,小推车上,连一块残果都没找到,大出他之所料。疙瘩队长尴尬得无地自容,这场预谋好的好戏自己又演砸了。自己没有找到借题发挥的题材,只好,灰溜溜地快步消失在了田家峪村犄角旮旯的黑暗中。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有爬上山巅,刚刚露出半张红脸。张铁头就把军绿色水壶、碎布缝的干粮搭子,绑在了自行车后尾架上。而后,推着自行车上了两道山梁子,又骑上去,下了两段坡路。去了二十里路以外的公社大院。他要请示汇报一下田家峪村的女“盲流”——张玉兰的问题。
未完待续
作者:韩军,山东阳信县人。滨州市诗词协会会员,喜好文学,散文、诗歌作品曾多次在报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