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使命|《我心归处是敦煌:樊锦诗自述》
竺可桢先生说,人生为做一件大事而来。
这大事是什么? 每个人不一样。 极少人很早就明白自己的使命,少数人也是走着走着,才慢慢明白自己的一生使命是什么。大多数人也许年过半百,还没找到。
找到一生使命并有机会践行的人,是辛苦的,也是幸福的。
樊锦诗先生,是其中一个。
朋友说要送我这本书时,我正被三伏天的热感冒折磨得昏天黑地,一咳嗽就感觉脑袋要掉下来,鼻涕眼泪直流,头疼得天旋地转,看到朋友发过来的信息,忽然好像得了一剂灵丹妙药,身体有短暂的轻快——朋友懂我。
07年背包旅行走到敦煌时,第一次发现自己从前的旅行都是看热闹,走到敦煌,才好像真正明白了旅行的意义——在莫高窟,看到自己的无知,看到另一种旅行的可能。因为在莫高窟,机缘巧合走错了路,遇到一个小老太太带着一群清华美院的学生临摹壁画,我站在她背后听了半天,舍不得离开,虽然又热又累又饿又渴,但是那些壁画和那位小老太太,彷佛有一种魔法将我定住,眼前展开了一个美丽新世界,然后,从旁人口中知道她是樊锦诗院长,是敦煌的女儿,一个娇小的上海女人,在西北大漠过了一生。
离开敦煌继续旅程,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心中有了一个计划——去北大学考古。送这本樊锦诗自述的朋友,就是见证了我旁听岁月的北京老友,十几年过去了,她依然记得我曾经的梦,果然老友如书,老友如酒。
前两年还见过樊锦诗先生一次,她来上海图书馆做报告,我早早就报了名进场等候,跟07年相比,她只是白发多了一点,硬朗如昨,站着讲了将近两个小时,中气十足,回答问题爽朗热情,平实直接,我在台下看着她,忘了她说的内容,只是感慨一个人的生命要怎样度过才有意义?眼前就是最好的答案,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沉淀为她生命中最斑斓的底色,她是找到自己人生使命的人,是心有所安放的人,皱纹里见辛苦沧桑,眼角笑容里却更见幸福坚定。
这本书,吸引我的自然是两点:樊先生的一生,以及她讲述的敦煌。这也是本书人文价值和学术价值相结合的特点,因为这两点其实不可分割,为人和为学,很多时候其实是高度统一的。
樊先生静静讲述自己的一生,跟敦煌相识相知相伴的一生,如果说她的老彭是她的红尘伴侣,敦煌大概就是她的灵魂伴侣,她在书中说自己“此生命定是敦煌人。”
这本书最大的特点就是平和,一本讲敦煌的书,自然是知识点满满,但从樊先生自己的人生起步,却如此亲切。
她小时多病多灾,早产、低血糖、差点患小儿麻痹症等等,只是个成绩优秀的孩子,选择读考古也并非一开始就志存高远,而是种种误会和无知,比如觉得自己身体不好所以才选了历史,而又被机缘巧合分到历史系下面的考古专业,从小就在北京上海这样大城市生活的十八岁的她还天真懵懂地以为考古就可以到处游山玩水,完全没有想过其中的艰难颠沛,即使因为毕业实习被自己的老师指派去敦煌,也以为只是三四年后就可以回来——毕竟当时的敦煌条件实在是太艰苦了,睡土房不说,风沙干燥没水没电,大城市的小姑娘怎么能接受呢?作为58年的北大毕业生,她有的是更好的选择啊。
即使去了,也抱着时刻想要离开的念头,尤其是在父亲去世,自己和爱人半生两地分居,无法尽女儿、妻子和母亲的义务,自古忠孝难两全啊,这样的内疚和折磨伴随她的一生,她就像我们身边一个普通的长辈,坦诚分享自己的困惑、动摇、眷恋、哀伤和赤诚,而每每在她动摇的时候,什么是她心中的定海神针压舱石灯塔指南针?有很多。
千年敦煌的学术价值:
敦煌不就是几个洞窟吗?它到底对我们有何价值?
著名敦煌学者季羡林先生指出:
世界上历史悠久、地域广阔、自成体系、影响深远的文化体系只有四个:中国、印度、希腊、伊斯兰,再没有第五个;而这四个文化体系汇聚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中国的敦煌和新疆地区,再没有第二个。——p68,这就是敦煌在世界文化史上的地位。
因此,谁得到了敦煌及西域的文书文物,谁就能有机会复活中国及世界许多被遗忘的往事。——p87
敦煌是我国学术史伤心地:
敦煌藏经洞藏着一部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是研究中国古代学术的一个浩瀚海洋,然而藏经洞的不幸在于,它的发现正值中国最为动乱萧条的历史时期,发现人是没文化的小人物,根本不知道藏经洞对于中国文化的意义,敦煌又远在大漠中——所有这一切造成了藏经洞文献流失的历史悲剧。
怎么悲剧?如何伤心?
“敦煌藏经洞,中国人偷,外国人抢。”
1900年6月22日莫高窟王道士发现藏经洞之后报官,敦煌县令汪宗翰是第一个到达藏经洞的官员,他随身带走一两卷经卷。
英国人斯坦因用两百两白银骗走了24箱敦煌写经卷本,5大箱绢画和丝织品,总计一万多件,足足雇了40多头骆驼才运走这些宝贝。
法国人伯希和用五百两白银骗走6000多卷精品经卷,200多幅绢画,装了满满十辆车浩浩荡荡离开了敦煌。
日本探险家吉川小一郎用白银三百五十两,骗走写经400卷。
俄国人奥登堡窃取洞窟中壁画彩塑绢画麻布画纸画工艺品等文物300余件。
1914年斯坦因又来骗走570卷经卷。
1924年美国哈佛大学华尔纳用十天时间,用涂有粘着剂的胶布片剥离莫高窟十余幅壁画,窃取菩萨一座。——P80
就像第一代敦煌人常书鸿先生自传中所说:在这兵荒马乱的动乱年代里,它是多么脆弱多么需要保护,需要终生为它效力的人啊,我如果为了个人的一些挫折与磨难就放弃责任而退却的话,这个劫后余生的艺术宝库,很可能随时再遭劫难。p416
老师的嘱托和北大人的情怀:
樊先生的北大老师苏秉琦先生说:
假如我们不甘心永远处于落后的境地,就要像我们的先民一样,继续对于人类的文明生活有所贡献,我们就需要好好保护先民留给我们的这份珍贵遗产,看他们如何发明和改进了农业和陶业,征服了森林,驯养了家畜,发明了文字指南针火药印刷术以及笔墨纸砚,看他们如何由生吞活剥到煎炒烹调,由山洞土窑到亭台楼阁,从树叶兽皮到锦绣衣冠,看这一切发明改进对于当时经济社会政治意识形态产生的影响....."考古学必须回答“中国文化的起源,中华民族的形成,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和发展”等问题,以此为核心框架来系统复原中国历史的真实轮廓和发展脉络。
宿白老师则说:大浪淘沙,你不要看现在,一二十年后,谁能沉得下心,谁才能做出大的学问,一个社会一定要有人潜心做学问。
正因为当年有这样的一批北大老师和顶级学者,八十多的樊先生到现在还在惴惴不安自己没有拿出一份关于莫高窟的考古报告跟老师交作业,什么叫赤子心?这就是赤子心,毕业时老师的期望和嘱托,学生记了一辈子,一辈子想着要完成老师交代的事情,直到樊先生自己也七十多了,回母校看老师,还要被90多岁的老师问报告完成了没有?这是真正做学问的态度,是真正的传承,是为学,也是为人,这是樊先生从老一代北大学者那里感同身受,学到的最核心的学问,真正的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这样的一群好老师,影响了她一生,滋养了她一生,陪伴了她一生。
一代代敦煌人的”莫高精神“感召:
20世纪40年代留法的常书鸿因为在巴黎看到敦煌的壁画倾倒,而不远万里归国,终身做了敦煌的第一代守护人,他在晚年说: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我可以这样说,我的人生选择没有错,我不是佛教徒,不相信转生,不改如果真的再次托生为人,我将还是常书鸿,去完成那些尚未做完的工作。
第二代敦煌人段文杰先生,文革期间被下放到农村去养猪,他放下临摹壁画的画笔,养猪也养的很艺术,改善猪圈环境,调整饲料成分和喂养时间,照样豁达乐观,还成了远近闻名的养猪专家。真正做到了《楞伽师资记》五祖弘忍说”四仪皆是道场,三业咸为佛事“,圆融无碍,应物无方,呈现了知识分子的修为和高贵。
段先生终年94岁。
第三代敦煌人樊锦诗今年也是八旬老人,很多人都奇怪几代敦煌人大多高寿,为何条件如此艰苦,还如此高寿?樊先生说是因为他们心无旁骛,守一不移。一辈子心里只想着一件事,画画就画画,研究就研究,纯粹地去钻研业务,心态自然不一样。 这是樊先生自述,但这是莫高人的群像,樊先生带我们看她莫高精神的种子、土壤、生根发芽和枝繁叶茂,以及一路上的风霜雨雪和日月星辰。
最后,回到敦煌,回到敦煌自身的魅力,
对人们精神上的洗礼和心灵的安顿:
她说自己大学时第一次去敦煌考古实习的初见印象“随着洞窟一个一个在我们面前敞开,我们忘记了疲惫,空气也好像变得温暖了,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华美的圣殿,完全沉浸在了衣袂飘举、光影交错的壁画和塑像艺术中。”——p49,我看到这一段深有感触,因为当年第一次到敦煌进洞窟里看到那些塑像和壁画,就是这样的感受。
历经千年营造,从不毛之地到万佛之国,全世界只有敦煌。
一切在世人看来最艰难的所在,一切人迹罕至的地方,其实是命运对于意志达成最彻底的考验之处,一切在世人看来最不可能有生之意义的地方,恰恰可以唤起生命极大的力量和信念,并且创造出常人难以企及的奇迹。
慧可见达摩祖师说请为我安心,苏轼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壁画穿越历史的美,那种沧桑中的清雅灿烂,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渗透在一个人的气度之中,在世人面前呈现为一个纯粹的人,樊先生最喜欢晚饭后散步去九层楼,因为尘世间人们苦苦追求的心灵的安顿,只要九层楼的铃铛响起,世界就安静了,时间就停止了,永恒就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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