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共赏】借钱
借 钱
作者:王定众
朗诵:振铎
编辑:沐兰
我自食其力以来,从未向他人借过钱,并非我很富有,而是三十多年前我父亲第一次借钱就遭到冷遇和尴尬,成了我一生抹不掉的记忆。
那是一九八一年,由于农村长期吃“大锅饭的影响”,我家五口人还挤在一个仅有三十平方的破旧老屋里。那时我十岁,上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父母见三个儿女一天天地长大,早有翻建房子的想法了。那时的建筑材料比现在便宜很多,砖只有四分五一块,瓦也只有两毛一块。我父母都没有文化,但他们的嘴都是“铁算盘”,按当时建材的价格,一会儿就算出了结果:盖三间砖瓦房有三千块钱就够了。为实现“三千元钱”的目标,全家人省吃俭用,三年没有添新衣服,终于到一九八四年秋攒够了三千块。看见父母紧锁的眉头舒展了,我心里像过年一样的高兴!
按照当地“风水先生”瞧好的日子,新房子如期动工了,还“噼里啪啦”放了一挂大鞭炮,四周的邻居都来祝贺,工地上洋溢着欢乐的喜气。
不料欢喜之中愁来到,原想房子根基挖一米五深足够了,结果挖了两米五深还未见到坚硬土层,隐蔽工程超出了预算,建房资金足足短缺伍佰元。工期不能延长,入冬之前必须住进新房子,可这伍佰块钱跟谁借去?母亲急哭了,父亲一个劲地挠头皮。夜很深了,两位老人还没有睡意,一直在商量着跟谁借钱的事。
“去找小孩姑借吧?”父亲说。
“不妥,她刚生完孩子,正在坐月子,家庭也不富裕,咋能张口向她借钱?”母亲没有同意。
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说:“那就跟小孩大舅借吧?他在部队,还是个营长”
母亲立马打断父亲:“更不妥,他一人养活五口人,俺妈年老多病,每年要住几次院,一住院就要花大钱,他哪有闲钱借给俺?”
父亲挠着头皮,长吁短叹好一阵子。突然,他像打了一针“强心针”,眼前一亮:“哎呀,俺咋把城里的老表忘了呢?明天去找他借!”“对啊,他是一个单位的领导,这些年他家又没办啥大事,伍佰块钱还能难住他?”母亲同意了。
我父亲的老表就是我的表叔,在县城里工作,很让人羡慕。他每次来俺家,父母都是好酒好菜招待,生怕怠慢了他,临走时不是让他带走两只鸡,就是让他带走两只鸭,他从不客气,拎着就走。二老商量着说,找他借钱肯定行。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带着两只老母鸡和一大筐鸡蛋,骑着自行车,满怀希望地往县城赶去。父亲刚走一会儿,我三姨就来了。三姨家很是偏僻,距我家足足有十公里。她是骑着自行车来的,乡间的道路坎坎坷坷,到我家时她的衣服也汗湿了。
“三妹一大早来,有事吗?”我母亲关切地问。
我三姨说:“没啥事儿,听说你家翻盖房子,我来看看咋样了?”
“甭提了,快把我急死呐,根基挖深了,估计还差伍佰块钱,孩儿他爹一大早就去县城借钱了,能不能借着,还是两可的事。”母亲焦急地说。
我三姨叹一声长气,立马起身要回家。我母亲赶忙拉住她:“好长时间没来了,板凳还没坐热,回啥家?吃了晌午饭再走!”
我母亲百般挽留,三姨还是走了。她是带着沉重的心事回家的。
我们刚吃罢响饭,父亲怏怏地回来了。他把装鸡蛋的空筐往地上一扔:“妈的巴子,没人味,下次再来我让狗咬他,咬死这个白眼狼。”他见锅里还有饭,拿起碗就盛。父亲太饥饿了,一大碗米饭他三扒两咽就吃光了,接着又“咕嘟咕嘟”喝一大碗温开水。半天没见到父亲,我突然发现他老了许多,心里特别难受!
“这是咋了?不借给钱还不给一口饭吃,到底咋回事?”在我母亲的追问下,我父亲终于讲述了借钱的经过“我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老表家里,他翘着二郎腿,一动不动,就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说老表在家呵,你猜他怎么着?他就“嗯”了一声,屁股像被沙发粘住似的,还是一动不动。我赶忙把两只老母鸡放在走廊里,又把鸡蛋捡在一个篮子里。末了,我见老表还是不动声色不挪屁股,只好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他不说话,我也不好开口,也在那坐着。”
过了一会儿,我表叔终于说话了。
“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吧?”我父亲一脸窘相地说:“可不是嘛,盖房子还差五百块钱,请老表帮忙来了。”
我表叔像触电似的,二郎腿陡然落下:“你说什么?请我帮忙?你太高看我了。老表啊,我是“对着窗户吹喇叭,名声在外。你不知道,我也难呵!每月就那点工资,除了养家糊口,还有人情礼份子,哪有余钱帮你呀?你想,我自己屁股流鲜血,还能给你医痔疮?”说罢立马下了逐客令:“老表,对不起,响午不留你吃饭了,我还有一个会议,不参加不行呵!”边说边站起来,要送我父亲走。
“你看他啥德行?这人常说患难见真情。他这样做还是老表吗?球!我算是看透了,往后再不跟他来往了。”父亲生气地说。
正说着,我三姨又来了,但当她把厚厚一摞钱递到我母亲手里时。我们全家都惊愕了!那钱全是十块、五块、一块的,好大一会儿,我母亲才数完,整整五百元。我十分清楚:三姨家过的也是苦日子,这些钱都是她平时三块、五块节省下来的。积攒五百元钱容易吗?看见三姨身上穿着带补丁的衣服,我哭了…… 。
在三姨的帮助下,我家的新房子很快竣工了。这一年,我们一家人在新房子里过了一个特别愉快的春节!
一九八五年,农村改革的春风强劲地吹到了全国每一个角落,同时给我家也带来了千载难逢的挣钱机遇。我父亲和母亲在街上做早点生意,很红火,当年就把三姨的钱还上了。
后来几年里,我和哥哥都长成了一高二大的男子汉,搞工程挣了不少钱,在镇上建起了小洋楼,还买了小汽车,日子过得如蜜一般甜。有一天,在城里当官的表叔贸然来到我家,看样子他很沮丧,头发也全白了,满是皱纹的脸又布一层愁云。在他跟我父亲几句尴尬地谈话中我听出了来意。他是来借钱的。他羞戚戚地说:“老表,如今俺退休了,儿子也大了,想买一套房子给他成家,就是手头太紧,拿不出那么多钱。听说这些年你家过的还不错,看在我俩是老表的份上,请你帮我一把。”
“想借钱是吧?老表,你咋好意思说出口呢?一个拿工资的国家干部来跟俺老农民借钱,这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老表,不是我说你,俺这当农民的如今就盖起了两幢洋楼,你这个当领导的连一套房子还买不起。说实话,你是真清廉呀!”父亲的话太尖刻了,句句都让我表叔面红耳赤,当时要是有地缝,我相信他也能钻进去。
还是我母亲豁达,说出来的话暖人心:“老表,你不是来借钱的吗?说真的,谁家都有有难处的时候,你要不是有过不去的坎,也不会拉下脸来借钱。咱们是亲戚,既然求上门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你说借多少?”
表叔低着的头慢慢抬了起来“表嫂,实不相瞒,再有五万块就能拿到房门钥匙了。我看你家也不容易,借一万块钱就是帮我大忙了。”
母亲笑着说:“看你小气的,如今一万块钱在俺家还算钱吗?我当家,借你五万,以后有钱就还,没钱就算了!”说罢就进了卧室,不一会儿,拿出五万块钱递给我表叔。
我亲眼看见,表叔接钱时流下了眼泪。或许这是感激的眼泪;或许这是负疚的眼泪;到底是什么心情,我想,只有表叔自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