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榴火
小院榴火
□朱慧娟
颠簸了许久,终于回到老家,开门迎接我的是爸爸,我很奇怪,左右一看,妈妈呢?
爸说,刚刚还在院里给你们摘石榴呢。我赶紧冲到石榴树前,转了一圈又一圈,可只见果实累累,没见妈。赶紧挨个屋子找,厨房、东屋,西屋,堂屋,甚至是西院,哪里有妈妈的影子?妈妈哪里去了?我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突然,院子外边传来敲门声,有人喊,乖乖来了!我的乖乖,开门。是妈妈的声音!是妈妈!我欣喜若狂,赶紧冲过去,刚想开门,突然想到以前很多次,只要我一开门,妈妈就会不见了,这次我一定要悄悄的,看看妈妈,就一眼。轻轻打开门,门口却空空如也,哪有妈妈?心一下子就跌倒谷底,赶紧跑过去追,一边追一边泪流满面:妈,妈!
伴随着喊叫,梦一下子就醒了。这才意识到,哪儿还有妈妈?妈妈早已经离开我们多年了。摸着枕头上的泪水,我的眼泪又来了。我知道,我是想妈妈了,想家了,也想家里的石榴树了。
石榴树是妈妈栽的。还记得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放学回来看见妈妈一身泥巴,满脸汗水但特别高兴,非拉着我们去看看她从山上拉回来的宝贝。那是一棵树,树干有手脖粗细,但是树根就有洗衣服的大盆大小,树枝散开来,有小半间屋子大小。爸爸看见顿时眼睛一亮,围着树又惊又喜地喊道:啊,石榴树!太好了!突然想起来什么,抓住妈妈的手,这么大的树枝,你不会真是从山上挖来的吧?
果然,妈妈的手满是泥巴,手上满是伤痕,有的手指甲都被磨出血了。
我们这儿的山上的石头都特别大,搬起来要很大的力气,再说土质也特别硬,必须一寸一寸的抠才行。这几天又下雨,这么泥泞的山路,妈妈是怎样一步一挪的把树搬回家的?想到这儿,我们都沉默了,特别是爸爸又气又疼,跺着脚说:你呀你呀,这得遭多大的罪,你怎么想起来挖它?
妈妈摆摆手,呵呵一笑,没事儿。这阵子咱娘老拉肚子,她年纪大,不好老吃西药片子,昨天找镇上的老中医,他说吃石榴能消炎止泻,你不也说喜欢石榴花吗?我就到山上刨了一棵。
爸爸的嗓子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有些哽咽:哎,你呀,啥事都往心里放,这么费劲,倒是我去呀,这哪是你干的活儿?
妈妈说:你一天天家里外头就够累的,再说我这不是弄来了吗?
爸爸叹了口气,拍拍妈妈,走,赶紧上药去。
爸爸妈妈就是这样,平时没有甜言蜜语,但是在点点滴滴中,你能感受到他们彼此的爱。
谁知道一转脸的功夫,从来没有红过脸的的爸妈居然就为谁栽树的问题争了起来,两个人你夺我抢都要自己栽,谁也不让谁,面红耳赤的。
从来没有见过这阵仗的我们吓坏了,跑出去找来奶奶,谁知道她踮起小脚就往家奔,嘴里还念叨着,有我这老婆子在,哪有他们俩栽树的份儿?
后来奶奶才告诉我,原来咱们这有个讲究,说是栽山上的树,树长胳臂那么粗的时候栽树的人就会死,所以一般是年纪大的人才栽。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们三个人都是想自己栽树,让对方活得长久。这种说法其实他们自己也知道不见得是真的,但是他们的在乎,小心翼翼到了即便是一点一滴也不放过。
就这样石榴树在爸爸妈妈施肥浇水的精心照料下,愈发枝繁叶茂。到了每年的五六月开花的时候,那就更漂亮了,鲜红的花朵缀满了枝头,一团团一簇簇的,真是“石榴花发红满枝”,像一群群红衣仙女在绿茸茸的地毯上舞姿翩跹。特别是那盛开的花朵,吐蕊怒放,像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又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更像一个个火红的精致的小铃铛。那花瓣就更漂亮了,就像那瑰丽无比的绸缎,又像天边飘逸的云彩,热烈而又灵动。本来灰扑扑的小院给映衬得溢彩流光,绚烂生动。一阵风吹过,花儿散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让人感觉心旷神怡。
在这棵树下,爸爸能饶有兴趣地观赏流连半天,还带着我们背诗句,我现在还记得几句:“庭下石榴花乱吐,满地绿阴亭午”“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石榴花发红满枝”。看我们摇头晃脑的样子,奶奶和妈妈边做针线活,边笑着嗔怪,瞧瞧咱家这群书呆子!
我不知道喜欢石榴花这事是不是能遗传,我们兄妹的孩子也都喜欢,特别是我的双胞胎侄子侄女,打小只要是见石榴花就咿咿呀呀,破涕为笑。我还清楚记得,他们俩第一次走路的情景,那天爸爸妈妈一人抱一个,奶奶晃动着红红的石榴花,招手说,来来来,花花。谁都没有想到俩孩子居然就跌跌撞撞走了过去,嘴里还含糊不清的说,发发(花花)。奶奶揽着两个重孙子,脸上笑开了一朵银菊花,乐得合不拢嘴,一迭声的说,好好好,可真是咱们家的孩子!
花凋谢后,树上挂满了小果实,到了中秋节前后,就长成了石榴,就开始成熟了,又大又圆,还红彤彤的,就像一个个鲜艳的红灯笼压弯了枝头,煞是壮观。每年都有些大石榴,里面的娃娃太多了太大了,争相露出水灵灵的小脸,妈妈看见了就会高兴地说:你看,咱家的石榴都笑了。
每年石榴下来,妈妈会摘下来放在通风阴凉的地方,遇到我们心情不好或者是生病的时候,妈妈就会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一个石榴让我们高兴半天。剩下全是奶奶的,每天清晨剥几粒石榴籽儿用开水温了端给奶奶,一转脸奶奶就给我们吃,我们不吃,她就悄悄的说,这东西没用,要不是怕你妈伤心,早不吃了,还是你们吃吧。我们当时信以为真,接过来就吃,真是好吃。那像红玛瑙样晶莹剔透的石榴籽,似乎吹弹可破,那轻轻一压,那满嘴都是酸酸甜甜的清香,至今想起来还是口舌生津,拼命咽口水。当时奶奶就笑眯眯看我们你抢我夺,嘴里说着,慢点,慢点。
后来还是爸爸发现不对,问奶奶,娘,我这星期天放假回来,看您拉肚子怎么还没好?
妈妈说,不对呀,我们娘俩在家的时候,没见娘怎么不舒服呀?
他们突然醒悟到了什么,是不是石榴都给你们几个小馋猫吃了?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我才知道奶奶是在骗我们。
树上的开花石榴除了奶奶吃,再就留几个放在中秋和春节吃,妈妈说,除了让祖先尝尝,再就是让大家逢年过节看见开花石榴有个好心情,每次吃的时候妈妈都会乐呵呵的说,看看你们和石榴谁笑得甜,笑得好看。
妈妈老说家里的好运气是这棵树带来的,要我说,倒不如说是妈妈的积极乐观给家带来了好运气,是家和才有的万事兴。
长大了,每次一到中秋,爸爸妈妈就会打电话说,石榴熟了,有空来拿呀。回到家,看着我们兄妹三家人摘石榴,说说笑笑,热热闹闹,爸爸他们高兴得像过节的孩子,忙里忙外做饭,准备箱子袋子给我们装石榴。当然每一次我的都是最多,也是最红最大的,因为家里人都说我离得最远。
彼时,奶奶步履蹒跚,挪到石榴树下喂小鸡,还用一根小棍赶着前来抢食的大黄狗,那狗不恼,反而在奶奶的腿旁蹭来蹭去,哼哼唧唧的。奶奶摸着狗轻轻地说,别急,你的饭一会就好。那样子像极了以前安抚疯玩之后回家饥肠辘辘的我们。
曾几何时,奶奶那可是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走路都是健步如飞的,我跟在她后面都是一路小跑。感觉就是一转眼,我们长大了,奶奶却老了。
阳光下,或许是石榴绿叶衬托的,奶奶的满头白发特别刺眼,我的心五味杂陈,有亲切,有留恋,有伤感,没来由的还有一丝恐惧。
然而时光没有因为我的恐惧而停住它匆匆的脚步,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每次回去,经常看见奶奶坐在石榴树旁出神,侧面看过去,就像两个孤独的老人在相互对望。
奶奶去世是在一个石榴花开的日子,那天的白天妈妈还打电话说奶奶这两天对着石榴树一坐一天,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嘴里念念叨叨的。我说奶奶不会是生病了吧?要不我明天回去,妈妈说,不用,你哥昨天回来说是带她去看,都被她轰回去了,还说你们都忙,叫我别多事。
谁知就在那天晚上奶奶突发脑溢血,等我赶回家,她已经是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爸爸看我进门就喊:娘,娟子回来了。只见一大滴浑浊的眼泪从她眼角缓缓流下,我见状悲痛欲绝,抱着她嚎啕大哭。
葬礼上,院子里那满树的石榴花一簇簇开得绚烂。我突然想起来就是那年的春节,临走的时候,奶奶站在石榴树下颤颤巍巍拉着我的手,嘴唇哆嗦了几下,似乎在恳求我,乖乖,不能再过两天?听说我已经买好了车票,奶奶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说,乖乖走吧,哎!见一面少一面喽。看我难过,奶奶还用手替我擦眼泪,那手粗糙但又温暖。现在想起来,真的是愧悔难当,那是奶奶在对我进行最后的告别呀!我要是知道,怎么着也要留下来多陪陪她。
奶奶的娘家侄子从西宁回来奔丧,当爸爸说到奶奶昏迷时手里还攥着一个石榴花的时候,六十多岁的人突然热泪肆流,拉着奶奶的手嚎啕大哭,对不起您呀,我的姑姑耶,你这是想家去看看,都怪我没早回来。这时我才知道,奶奶的娘家有棵石榴树,那棵树是生奶奶那年,她父母栽的。奶奶长大以后也特别喜欢石榴开花,所以打他小,就知道那棵树是“小姑的树”。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奶奶曾经也是娘家心头的宝贝儿,只是嫁到我们家,一生贫寒,受尽辛劳和委屈。三十多岁爷爷就撒手人寰,自己带着我爸和我叔,孤儿寡母,艰难度日。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埋藏在心里,眼里都是儿孙,即便是直到临终还一心替我们考虑,连想回家看看的愿望都攥在手里,埋在心里。顿时我们又是一阵抱头痛哭。
还没等我从失去奶奶的悲痛中走出来,妈妈又心脏病突发猝然离世。一辈子没见留过几回眼泪的爸爸已经哭得眼睛都肿了,见到我一把拉着我的手,嘴唇哆嗦了半天,哑着嗓子说,天塌了呀,天塌了呀,我的心就像被谁狠狠的锥了一下,痛得撕心裂肺。
丧礼过后,我看见苍黄的天空下,西风凛冽,卷着石榴树上的叶子漫天飞舞,光秃秃的石榴树上还挂几个大石榴,我说,那几个石榴怎么还没有摘?
爸爸伤感的摇摇头,那是你娘特意给你留的,说是你喜欢摘石榴,等你来了再摘,也新鲜。
站在树下,以前欢乐热闹的场景依稀在眼前,可是,我亲亲的娘呢?我的眼泪又来了。
梦醒时分,我拿出抽屉里的石榴木头,那是几年前,爸爸修剪石榴树,我挑选了一块带回来的。别看它皱巴巴的,可是每当我想家或者是夜不能寐的时候,摸着它凹凸不平的树皮,就像抚摸那些刻骨铭心的前尘往事,我的心里是特别的踏实与温暖。
原来无论亲情还是乡愁,就是一根无影无形的线,一头系在那熟悉的小院,特别是家里的石榴树上,一头系在眉头心间,剪不断,理还乱,就这样缠缠绵绵,魂牵梦萦,轻轻一扯,就是难言的酸痛。
朱慧娟,江苏省淮海中学教师。爱好文学,闲暇之余喜欢赏读美文,涂鸦弄墨,曾为徐州市作家成员,在当地报刊上发表文章十几篇。在市区征文比赛中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