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归宿(六)
六,欲求。
历史名城撒马尔罕,位于中亚大不里士和塔克西拉之间,丝绸之路与毛皮之路在此相交,14世纪以后,这里素有丝路之十字路口的美称。粟特商人的经商活动和致富欲望成就了她的千年繁荣,而各方政治势力在此角逐,造成了撒马尔罕地区长达千年的商、战风云。
公元前8世纪,撒马尔罕地区的农业,手工业快速发展起来。村落间的贸易需求,促使村庄聚落自发形成。
在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撒马尔罕地区的城市化进程,得到稳步发展。
亚历山大东征,称此地为马拉干达。据巴克特里亚王国和贵霜帝国时期的文书记载,撒马尔罕的城市文明,到了公元元年前后,仍落后于巴克特里亚地区。
四世纪初,撒马尔罕已经发展成城邦制国家。这一时期商人的财富与游牧民族的武力相结合,他们互相依存,共同治理着撒马尔罕。借此,撒马尔罕的粟特商人逐渐成为丝路上最显赫的行商巨贾。他们的商埠遍布整个丝路,东起中国泉州,西至罗马帝国的最西端。
浸淫汉文化已久的南匈奴部落在这个时期摆脱了西晋王朝的统治。汉化的匈奴人刘聪建立“汉国”后,“胡人”的铁蹄拉开了五胡相继蹂躏中国北方的序幕,使得东方丝路重镇长安与洛阳,失去了昔日的荣光。前途未卜的粟特商人,写下书信,寻求母国的救助,然而这些书信最终都埋葬在了敦煌,并未送达。在之后的岁月里,粟特商人学会了周旋于纷乱而频繁变换的政权之间,并找到其成功之道,族群财富不断积累,政治地位也得到稳步提升。
六世纪上半叶,北魏分裂,东魏与柔然和亲,而西魏派出粟特使臣联系突厥部落反抗柔然。长久以来,突厥人在阿尔泰山一带采集铁矿,为柔然帝国锻造武器。欧亚大陆长期战乱不断,其间粟特商人早已联合突厥人,做起了军火生意,大发战争之财,这样说来,东、西魏分裂之际,他们能够作为使臣,帮助中原王朝,沟通尚未发迹的突厥部落,也就不足为奇了。
七世纪上半叶,经历了隋、唐两朝的努力,东、西突厥可汗并骨埋葬在了唐朝首都长安,丝绸之路上这一北方霸主暂时退出了历史舞台。此后不久,撒马尔罕国王自诩为粟特邦国盟主,在大使厅内绘制壁画,描绘丝路霸主,而位置最为尊贵的、本是留给突厥可汗的北墙,此刻却绘上了国王自己的画像。
此为东墙唐高宗狩猎图。
在之后的一个世纪里,波斯帝国亡于阿拉伯人的铁蹄,穆斯林的剑与经书征服了粟特城邦,唐朝陷入长期割据的泥潭,印度古典文明在突厥穆斯林的冲击下,不可逆转的衰落了下去。
到了九世纪下半叶,奴隶禁卫军架空了哈里发的权力,三个突厥人建立的割据势力鼎立于中亚,努力将河中名城撒马尔罕纳入自己的版图。十一世纪初,喀喇汗王朝分裂为东西两部。塞尔柱苏丹国步入最后的辉煌,权相尼扎姆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里海西岸的山区里,哈桑的刺客城堡投下阴霾,即将笼罩整个中亚。
塞尔柱苏丹国版图。
东、西喀喇汗国局势。
正是在这个时代,卡亚姆在撒马尔罕的宫廷中遇到了佳涵。
卡亚姆以《鲁拜集》闻名于世,他少年成名,天文、地理,算数、几何,历史、哲学,艺术、文学他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三十岁出头的他,好似已经通晓了天下所有的已知。佳涵生而绝美,虽不识字,却通过耳濡目染学会写诗,她的辞藻华丽、柔媚,无论是塞尔柱皇后还是喀喇汗大汗,都拜倒在她的皓齿明眸之下。
卡亚姆雕塑,位于尼沙普尔。
那天,卡亚姆和佳涵先后为可汗献上诗句。按照惯例,可汗馈赠诗人金币,只要能含入口中的,都可以带走。佳涵尽其所能,带走了那么多金币,以至于你很难相信,如此一个美人,却有着如此大的一张嘴。卡亚姆却不屑财富,显现出“作为一个坚韧与自由之人的荣耀”,他的态度打动了可汗,赢得了可汗的尊敬。然而,这天,最值得一提的怪事,是卡亚姆和佳涵相爱了。
天下所有的已知,勾画出无穷尽的未知。卡亚姆物欲有限,而知欲无穷。以有涯逐无涯的宏愿,使他选择了出世的生活方式,甚至回绝了忘年之交权相尼扎姆的接任邀请,放弃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馈赠。佳涵却是一个善变的年轻寡妇,聪明才智、佳句美颜是她的投枪与匕首。她借此进入苏丹和可汗的后宫,周旋于后族与王族的政治漩涡,成为王后的心腹,并计划借此接近权力的核心,在幕后操控苏丹国的政治。鲁拜诗是佳涵的武器,却是卡亚姆的灵魂。
中亚的十字路口,撒马尔罕,图片来自网络。
如此不同的两个人,在这一天竟然相爱了,你说,这是不是一桩怪事?
佳涵执着的追逐自己的野心,一次又一次的历险,一次又一次的挫折,都没能击倒这个外表柔美的女人,因为卡亚姆为她提供了一个诗与爱的避风港。在卡亚姆的怀中,她才能找回自己权利面具之下的真容,才能无所顾忌的诉说自己的真情,释放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们并不真的有一个家,然而卡亚姆却给了她家的感觉,她在此重新焕发生机,再度拥有出发的力量与勇气。
“以有涯逐无涯,殆已!”。卡亚姆大隐于朝,却彷徨在世俗与寂灭之间。他站在巨大的权力漩涡边缘,尽力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他将哈桑介绍给权相尼扎姆,这是另一个同样才华横溢,却野心勃勃的少年英才。卡亚姆、佳涵、哈桑,成为映照灵魂的三面镜子,分别照见不同灵魂的侧面,三个人不同的欲望,勾勒出三幅截然不同的画面。他们同样的佳颜美形,同样的少年成名,同样的才华横溢。卡亚姆沉溺于对知识的追求,而佳涵和哈桑却迷醉于对权力的追逐。佳涵拥有爱,懂得珍惜爱人,尚保有自己的底线,在此之上胜败由天。而哈桑则孤身一人,誓要将荣辱掌握在自己的手心。
喀喇汗王朝开始衰落,一个世纪之后,撒马尔罕将被蒙古人的铁蹄夷为平地。塞尔柱苏丹国攀至顶峰,其首都伊斯法罕,将要继承中亚第一名城的光荣。
今日伊斯法罕。
佳涵的野心破碎在伊斯法罕迷宫般的宫廷回廊间。她用尽了自己的美貌与智慧,没有留下遗憾,在命运的铁蹄下,安然赴死。佳句美颜零落成泥碾作尘,却在卡亚姆的灵魂深处留下余香,萦绕不散。他比她超脱,她比他执着;他有他的执着,她有她的超脱。
佳涵以生命为赌注,进入了卡亚姆能够而不愿进入的赌局,进入宫廷,投身政治,赢则荣华富贵,输则永不翻身。最终却命由天定。暮然回首,也无遗憾。
若干年后,哈桑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在迦兹温的穷山峻岭间,建立起自己的宗教帝国。据传言,尼扎姆确死于哈桑之手,哈桑还夺走了凝结着卡亚姆毕生心血的《鲁拜集》。而卡亚姆回到自己的家中,放下那无边无涯的执念,在侄儿的照料下,溘然长逝,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鲁拜集
哈桑孤身苦战,用宗教思想控制他人,以自己的偏执,牢牢地扼住命运的咽喉,树立了无上的神权,这神权却为他自己画地为牢。山外青山楼外楼,作为神王的哈桑,脱离世俗,离群索居,陷入永恒的孤寂,好似陷入一场难以醒来的黄粱梦。曾是美梦,将成噩梦。
一个华美的壁龛位于与之同样华美的,哈桑的深宫中,里面躺着装帧华美的《鲁拜集》,这本《鲁拜集》,成为他作为凡人的,最后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