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平常心看日本·哲学小道

在国内的时候，哲学小道是个传说；到京都后，哲学小道是地图上的一条短线；后来住在马场桥边，哲学小道成了日常漫步的所在；回到北京后，哲学小道成了我魂萦梦绕的心乡，在距离不远的小巷里，一栋日本式的房子，住着我的妻子和女儿。

哲学小道是京都东山下掩映在树丛中的一条小路，伴着小河延伸，因哲学家西田几多郎常在此散步而得名。西田几多郎是日本近代最伟大的哲学家，被视为日本近代哲学的奠基人，他日常漫步的小道也作为思想的诞生地而为后人所景仰。尽管如今的哲学小道，几乎已很难和思想二字相联系，但哲学小道这名字还是能唤起人们一种神圣的遐想，尤其是没有到过的京都的人。

哲学小道是一条名符其实的小道，既不太宽，也不太长，西起银阁寺，东连永观堂，沿途多所寺院名胜毗连。从东头走进去，首先是永历元年（1160）创建、名列“京都十六社”之一的熊野若王子神社，然后是大丰神社、灵鉴寺、天皇陵、法然院、安乐寺，最后是银阁寺。

因为银阁寺临近热闹的北白川大街，游人一般都是参观了银阁寺后，由西端走进哲学小道。西面这一段商铺栉比，如果不是樱花时节，基本上没什么情调可言。不过路旁的法然院，不仅风景宜人，而且有一片著名的墓地，安息着不少文化名人。作家有谷崎润一郎、九鬼周造，学者有汉学家内藤湖南、考古学家滨田耕作，中国人最熟悉的当然还是著名左翼理论家河上肇。外国学者来京都访问，东道主常会引他们来这里看看。日本人的墓地虽不像西洋人那样幽秀而富有艺术的美感，但朴素中自具一种人性的安详，徜徉其间绝不会给人阴森的感觉。我多次造访这片墓地，看着墓碑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内心充满静穆的感觉。

紧邻法然院的安乐寺，环境最是幽雅，可惜它寺隶属于宫内厅，平日不对外开放。它很别致的草葺的山门，足以引人遐想门内的景致。拾级而上，两旁春樱秋枫，各占风光。游人虽不能入内，也都愿意在寺门前的石道上留影。这座安乐寺在历史上极为有名，比它的风景更吸引人的是一个浪漫传说。据说某代天皇驾临寺中，随行的两名宫女一见法然上人，尘心顿尽，决意出家，随即落发于寺中修行。历史上的真实故事一定与某种宗教因缘有关，但世俗传说不免平添一抹浪漫的光晕，引人遐想。

沿着小道东行，快到一半路程，便是灵鉴寺桥。过了这里，小道两旁房子就少了起来。偶尔有一两家，也是殷实的故家，典型的京都式木楼，看着很赏心悦目。到了这一段，树木也愈加茂密，给人荫深幽秀的感觉。我每每散步到这里，才真正感受到哲学小道的美，感受到传说中的哲学小道的气息。虽然这是小道最冷寂的一段。

当小道成为日常散步的途径，沿途的寺庙也就不太在意了。大丰神社在一个岔道口立有指示牌，但我来往经过，没走进去过。却是一个雨后的黄昏，我信步踱进幽深的岔道，来到大丰神社前。雨后繁茂的植物和古寂的建筑所弥漫的气氛，难以形容地清幽。我独自坐在神殿的木阶上，听着唧唧的虫鸣，时间仿佛静止了，与虫鸣相和的只有自己的脉动。庄子所谓嗒然丧我，大概就是如此境界罢。

夜幕渐垂，再没有人进来。我不禁喟然，好寂静的所在。平生第一次独处这般的寂静之中，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确实，在我们纷扰的生涯中，这最空静的片刻反成了特殊的经历。

除了春日的樱花，哲学小道另一个有名景致是夏夜的萤火虫。在樱树的枝叶间，更多的是在河畔的草丛中、迎春的枝条间，星星点点的萤火闪烁明灭。有的丛聚在一起，像是在开晚会（妻子语）；有的静伏不动，一似享受着酣爱的情侣。沿河边游走，不时遇到三三两两的学生，都低声细语，像生怕惊动了眼前的小生灵。实在没有比在这样的夜晚漫步更美好的事了。老杜“却绕井栏添个个，偶经花蕊弄辉辉”的诗句，蓦地跳入脑海。呵呵，多少年没看到过萤火虫了，眼前景象真恍似回到儿童的时代。

正出神间，一阵汽车喇叭声，将我唤回到现实中来。原来有日本人开着汽车来看萤火虫，大呼小叫，唐代诗人李商隐曾将焚琴煮鹤、花上晒裈、松下喝道目为“煞风景”，眼前的情景可列为现代“煞风景”一例。

原载《新京报》2006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