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的N种吃法

照理,我是没资格写这种既不像美食文化又不似忆苦思甜的文章的,一来我不是厨师,二来我不是正宗的山里人,三来我在农村呆的时间也不长,所以无论是吃番薯的次数还是个数,我既不可与前辈相提并论,也不能与正宗山里人同日而语。但现在久居城区,看到街边老头老太守护的那只用来烤番薯的柴油桶,有时半夜三更一不小心冲进被烤番薯扑鼻香气充塞的大街,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在记忆里翻捡出吃番薯的那段历史。但对于这篇文章,我实在没有更好的谋篇和布局,索性就来个“番薯的N种吃法”。之所以说“N”,是因为我的记述一定挂一漏万,不当之处有待吃过番薯或还在吃番薯的“行家”补充完善。
番薯的第一种吃法是偷吃。我将之归纳于我“儿童时代的十大经典零食”之一。儿童时代的我,不独只有我,与“偷”字结下了不解之缘。譬如大人们在搁田之后,就在盼着七月半的到来,他们坐下闲谈的时候,会异口同声地说起“七月半,番薯芋艿挖挖看”这样一句感叹时光流逝的话语,这就落了我的耳朵。所以,七月半前后,父母派我拔番薯草的时候,懒惰的我居然能振作出一点精神来。因为能挖到几个生番薯吃,晒晒日头吃点苦头也就心甘情愿了。而且,我大抵有自我防护意识,绝不会糟蹋自家的番薯地,必挑旁边别人家的番薯地作为深挖地点。我的经验是挑长势最旺的藤条,然后顺藤摸瓜,看土地松散的,索性连根拔起,拎出一串鸡蛋大小的番薯,遇着土地坚硬的,则用手指或用一块尖角的石块,像是在阉猪或阉鸡,掏出最大的一个番薯后,就学猫拉屎似的把泥土覆盖如初。挖出来的番薯大多处于生长发育阶段,个子不大,只能叫作“番薯八屌”,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垂涎欲滴。那番薯只需在裤管上一擦,或在手掌里一旋,就通体干净光亮,然后放入嘴巴,坐在番薯地里,咯吱咯吱咀嚼着美味似的。那时也不只是我们小孩子偷挖人家番薯,就是大人尤其是女人,看着别人家的番薯地根部泥土四分五裂,也大多会双手发痒。于是你挖我家的,我挖你家的,挖得骂起四起。那时节,我们双手的指甲缝里总是嵌满了黑黑的泥土。孩子毕竟是孩子,像我,还馋得敢偷吃番薯种,闯进人家房前屋后的菜园,把散发着猪粪臭味、满身发芽的烂番薯挖出来,去芽去皮后依然吃得津津有味,哪里管得着春天到来人家的番薯秧剪得够还是不够,谁叫它长在那里,并让我一眼撞见呢。
偷挖的番薯大多是生吃的,但我所谓的生吃,是在家里在路上在村里在同伴前正大光明地吃。深秋时节,每天掘挖一篮番薯进家门,是我家的一个习惯。当菜篮和锄头站在门口的时候,猪们鸡们就围住那绿里透红的番薯藤死抢活夺,我则以我居高临下的威力赶走它们,赶走它们的目的是直截了当将手伸进菜篮的肚里,挑一个适合我胃口的看得上眼的番薯。父母对于我的举动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爱理不理,懒洋洋地说一声要吃得肚皮痛的,告诫我后果但并没有发出禁止的命令,意思是吃得肚皮痛别怪他们不提醒。我当然自信自己的肚皮不会痛,我的肚皮岂会屈服于一个小小的番薯,何况父母压根儿不晓得我在此前到底生吞活剥了多少个生番薯,我的肚皮其实已经练就了一种除刀枪之外无所不入的本领。
所以,这时候吃生番薯真是从容自如,气不急,神不慌。先是在清水中把番薯哗哗哗地洗得通体干净,然后用力甩掉水珠,就算替代了麻烦累赘的拭擦,这样啃起来自然就没了偷吃时的沙泥疙瘩。啃,也实在需要耐心和毅力的。更多的时候,我是连皮一口口消灭它。只有在心情舒畅或是肚皮并不十分饥饿的时候,才会把皮一圈圈地啃下来,最终露出满是坑坑洼洼带着牙印的番薯。有时候则是边咬边吐,那番薯皮能被我聪明的舌头恰到好处地分辨,然后又让锋利的牙齿轻而易举地锯开,又让舌头一舐一卷,最后和着我的唾沫一起从嘴巴里欢快地飞出。所以道地上,上学路上,甚至田塍路上,就有一块块留着明显牙齿痕迹的番薯皮,害得一群群蚂蚁贪心不足蛇吞象,围着这块渗出汁液的番薯皮,嗨哟嗨哟地进行愚公移山。等到我吃生番薯吃得肚皮圆滚滚,实贴贴,再吃下去怕无法招架名正言顺的中餐或晚餐,就干脆把吃剩的半个番薯毫不足惜地扔向稻田,期望它能击中里面的某只青蛙,或扔进河里,倾听遥远的水声,或抛向那对正在谈情说爱的狗,恶毒地破坏它们准备干的好事。
 
以番薯为粮的日子里,大米总是日暮途穷。过日子的标准就是让米缸保持长年有米。那样的年岁里,家庭主妇想方设法在一日三餐上偷工减料,对胃口做点瞒天过海的文章,于是有了以番薯代饭的历史。
每天清晨,赖在床上的我总能听到厨房里传来的约定俗成的声音,“噗,噗”,那是篮子里的番薯一个个欢快地跳进了铁镬,发出死跌活撞的声音,然后是啪答啪答的风箱声起,然后是缠裹着番薯味的蒸气满屋子飘荡。我知道这日子依旧,这番薯充当早饭还依旧。也难怪母亲的拙劣,以番薯当早饭吃的岂止我一家哟。家家如此,村村如此,年年如此。
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若是遇着番薯季节,那一定是我的书包和我的书本与我一起吃番薯的日子。立于灶台,搓搓双手,嘴里呼呼吹气,飞快地从镬里挑几只完好无损的番薯。心急吃不了热番薯,就只好把它们一一塞进书包。煮熟了的番薯最能看出它的本性,有的成了烂番薯,那番薯皮最经不起摩擦,吃起来也就特别烫口,故不是我的首选。我自然挑燥的,如碰着个黄番薯则更是大惊小怪,视为稀奇。燥番薯皮厚,剥起来牵一发而能动全身,那肉吃起来更是脉络清晰,可与芋艿相媲美。上学路上,一路走,一路吃,一路扔番薯皮。我家的黄狗比我可怜,也比我更懂得珍惜,跟在我的屁股后面,为的就是我书包里的番薯皮不被别家的狗吃去,它忠诚地跟着,只要我的番薯没有吃完,它甚至可以跟着我一直来到学校。所以学校里那时狗也特别多,它们并不是真心陪我们读书,而是对一点点的番薯皮耿耿于怀。
有时候头天晚上吃煮番薯,那么第二天我的早饭也就必定是多余的冷番薯了。冷番薯吃起来味道似乎更甜,只可惜一心急,囫囵吞下两三个,常会招来阵阵的打噎,我从小开始的打噎中,吃番薯而引发的大概占了八九成。
每天早自学开始,打开书包,就喷射出一股番薯气,抽出书本,那书皮上也沾着黄黄的番薯污迹,我们同学的书包,也大抵如此。就在番薯气四溢的教室里,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从aoe开始,到社会主义必然奔向共产主义资本主义必然走向腐朽没落之类的深奥的道理。
至于煮熟了的番薯充当点心,盛在篮里,放进碗里,捏在手里,裹进脚布,最后挑进田间地头,填进人们的肚里,那是乡村生活司空见惯的生活方式。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逝而去。先前煮番薯的时候,镬里就纯粹是番薯,后来番薯堆里多了一只碗,那是给家里全劳动力的特别优待。最后大米终于愁得吃不完了,那番薯也就比资本主义早一步走向了没落,日子总算出了头,而我的鼻子也省却了老是闻自己与同伴喷发出来的奇臭无比的番薯屁了。
我对汉语中“和”字的理解,刻印着生活的丝丝回忆,缘于与番薯打交道的日子如湿漉漉的梅雨一样悠长。
母亲对于食物的无穷创造,全仗一个“和”字,以致登峰造极。譬如我吃过萝卜炒年糕,这一“和”法听起来稀奇,吃起来就别说有多痛苦了,虽是“和”,其实两者之间不平均,总是萝卜的势力强于年糕,而那可恶的切碎成片的萝卜看上去又长得太像年糕了,常常让我的肚里充满了沉沉的失落。再譬如,我吃过草紫饭,饭的白色总敌不过草紫的绿色,因为饭的量少而草紫的量实在太多。而所有“和”的食物中,番薯的寿命最长,应用也最广泛,所以那食物也就常以“番薯”两字冠名开头。
番薯饭,就是番薯与米饭之“和”。烧饭时,先放米放水,再削四五个番薯,掺和在米中,为的是填补米饭数量上的不足。吃饭时,容不得我们挑三拣四,所以我们无法回避番薯的气味。我的那碗饭上面必然盖着一二块番薯,那阵势明白地告诉我,在享受米饭的香甜之前,必须先搬了碗里几座大山一样的番薯。这真是番薯对大米的一个阴谋,当我真的听话地把它们塞进肚里后,渴望米饭的感觉也便变得微弱起来,于是家里的米就这样被节省了下来。这样的日子像藤条一样贯穿了整个番薯季节。
番薯泡饭,则是番薯与冷饭之“和”。贫穷的日子总会衍生出懒惰随意的生活,番薯泡饭是一种懒惰的吃法,更是一种无奈的食物。早晨,只要饭淘箩里有冷饭,那冷饭必然会召唤番薯,结果把一顿好端端的泡饭弄得黯然失色。与冷饭为伍,那番薯更多的时候总懒得被削去表皮,此时煮熟了煮糊了,就一塌糊涂地沉浸在泡饭里。母亲为了煮熟番薯,也不怕浪费柴禾。且煮且焐,皮就自动脱落,算是替牙齿着想,半个或整个的番薯就赤裸裸地坦胸露腹。泡饭因为不加盐,吃起来味道就甜不甜淡不淡的,倘无咸菜伴佐,定然难以下口。那个时候,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曾让我愁眉苦脸的食物,在我步入中年之后竟成了一道令人无比怀念的食物。
番薯杂饭,则是番薯与米与菜之“和”。米和番薯一起入锅,等滚开后,再加入菜。有时是青菜,间或是咸菜,那名堂就有了“青菜杂饭”和“咸菜杂饭”之分。杂七杂八的食物在镬里“噗噗噗”地历经文火的煎熬后,就相互渗透,浑然天成,你夹杂着我,我包围了你,那番薯的精华溶成了汤水,只露出丝丝缕缕的筋脉,只有那气味和咸菜的气味依然袅袅娜娜地在屋里飘荡。然后加盐,母亲随手从盐钵头里抓出一把盐撒下去,总是画龙点睛,一次成功,咸淡恰到好处。然后我们盛出一人一大碗,或站或蹲或坐,在那里翻捡成块的番薯,时而呼呼呼地面对冒着热气的番薯猛吹,时而嘘嘘嘘地埋头喝起五味俱全的杂饭汤,这声音就成了东方红太阳升的伴奏。那是村庄的声音,是生活的声音。
生活在乡村的日子里,我曾一度对家里的萝卜丝刨深恶痛疾。这个锈迹斑斑的长着一排排圆孔的铁刨,总是把我最不情愿吃的东西变成千丝万缕后,像恶梦一样缠绕我。所以我情愿叫它为“挖空心思”。
我家的萝卜丝刨还是名正言顺的萝卜丝刨,除了用它来刨萝卜,及主人家偶尔心血来潮刨刨南瓜刨刨葫芦外,再无别的用途。但它的存在却让那些山里人家刨出了一地又一地的番薯丝来。那刨番薯的动作跟刨萝卜的动作自然是一个模样,像个妇女蹲在池塘边用板刷刷衣服似的。可爱的可亲的番薯从它身上滑下去的时候,不知不觉地被千刀万剐成了丝丝缕缕。杀杀杀,杀杀杀,一个番薯挺不了多久,就被杀得只剩下一个屁股。可恨的萝卜丝刨总是不分青红皂白,把洗不净的残留在凹槽里的泥土也刨了进去,把被虫子咬过的疮疤也刨了进去,把正在腐烂发臭的污点缺点统统刨了进去。然后阳光普照,将它晒得颜色变白哔哔作响。然后山里人用麻袋一袋袋盛好后背到山外来,以量取胜,用他们无限的番薯丝来换取我们有限的稻谷,我们的日子就蒙上了番薯丝的阴影。
母亲站在灶台上落饭镬的时候,总不会忘记到那只麻袋里捧出番薯丝来,啪地扔进饭镬里,番薯丝们正在水面上摇摇晃晃晃晃摇摇的时候,一不小心被母亲的锅铲无情地铲进了水里。锅铲的无情何止这些,锅铲的无情集中体现在盛饭的时候。在满屋子被番薯气味笼罩的背景下,饭是熟透了,甚至起焦了,那镬里的饭和番薯丝却好像井水不犯河水,像我父亲和母亲一样老是闹别扭,一阵烈火的劝说仍不肯团结,依然底层是米饭而上层是番薯丝。此时,可恨的锅铲被可亲可气的母亲牢牢地握在手里,母亲的做法是:把米饭翻上来,把番薯丝按下去,叫它俩换了个位置,然后是东面的翻到西面,西面的翻到东面,然后是无规则地划动,如是再三,米饭和番薯丝就乱了阵脚,迷失了方向,敌我矛盾就成了内部矛盾,一锅番薯丝饭就此诞生。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那么套用过来,米饭的一半就是番薯丝。
在所有叫作饭的食物中,番薯丝饭令我丧失生活的信心。晒干了的番薯丝再浸湿了煮熟了,那发出的气味让我的鼻子痛苦万分。那少许番薯丝身上存在的烂疮疤,硬是扩散开来,把屋里的气味搅得一团臭哄哄。食之如行走崎岖山路,到处是防不胜防的苦味。所以,从第一次尝到这个味道后,我的心里就说了一百个不情愿。但逼于母亲掌勺的权力,为了不挨父母白多黑少的眼球,我到底还是没有做小动作的胆量,譬如,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挑洁身自好的米饭盛到自己的碗里,或趁母亲忘了把饭打匀的时候直掏镬底撬雪白的米饭。
当番薯丝逐渐落伍到成为一种供猪吃的食物时,人们的想象力又把番薯丝从困顿的边缘拉回到了现实生活。劳动人民真是创造世界的主人,这话一点也不假,创新是这个民族得以繁衍生息的灵魂,这话也是说到点子上的。譬如,后来番薯丝饼的发明,就是又一个例证。
米既然可以磨成粉,那么作为米的替身,番薯丝也是可以磨成粉的。这就是触类旁通。就是这样的触类旁通,让我改变了对番薯丝的偏见。那时候,村子里先拿着番薯丝到加工厂磨粉的人一定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他是彻底改变番薯丝命运的英雄。
做饼做糕,对于粮食匮乏的农村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们只在逢年过节,才有这样的优待。平日里要是能吃上饼或糕,那简直就是人生的享受。曾有一段岁月里,只要我生了病,大抵能吃上一次米糕,这是父母的恩赐。父母以为米糕是可以当药使的,米糕下了肚,我就不用打针吃药,就会自然吓退高烧赶走感冒。以致我小时候异想天开地渴望自己能常常生病,但异想总成了幻想。
番薯丝看上去灰不溜秋的,但粉身碎骨后,竟也可与米粉相媲美。只是倒入面盆后,一遇着了水,竟像着了火似的,即刻变得黯淡起来。这制作的程序因我亲手经历,至今记忆犹新。一双筷子,一竹管冷水,对着那只面盆里的番薯丝粉,且浇且拌,拌出颗粒,腾出双手,不停揉捏。然后一一撕扯,搓成团,拍成饼,整齐排列于饭架,等候镬蒸。
出锅的番薯丝饼,却是惨不忍睹,成了紫黑色,像夏天里被太阳晒成黝黑的皮肤,表面倒是亮光光的,快照得出人影了。嚼一口,有一股天然的甜蜜沁人心脾。而那韧性,则是米粉所无法比拟,望尘莫及的。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一种极端难吃的东西,改变了形状之后,竟成了一种美食。
所以有不少日子里,我会被父母支派去加工厂磨番薯丝粉,然后母亲就会趁下雨不干活的空闲时节,为家里人做那充当点心的番薯丝饼。
番薯的又一种吃法,竟被我们推崇到了“糖”的高度。那叫“番薯糖”,实际则叫“番薯片”。
地上冒霜的冬日,总会有温暖的太阳升起。这是做番薯糖最好的季节。番薯熬过了霜降,体内的水份越来越少,干瘪的身体里全剩下糖份。于是各家的家庭主妇从长计议,决定要做番薯糖了。头天晚上就挑好番薯,一一削掉了皮。第二天大清早起来煮那满满一镬番薯。待煮得番薯熟了,水份也蒸干了,就以铁镬为战场,用锅铲轻而易举地把番薯划开划碎,继而又调转锅铲柄,把整锅番薯捣成糊状。
屋外道地里的场面是在烧火的时候就摆下了。桌子搬出家门了,桌子上放着一张米筛,米筛上又倒扣着一只饼干箱,上面覆盖着一块纱布,旁边躺着一把菜刀,附近的围墙上或晒箕上则铺好了干净的稻草。
太阳露出笑脸的时候,女人端着盛了番薯糊的面盆从屋里温暖地走出来,放在桌子上开始制作番薯糖。调整纱布,以刀为铲,番薯糊软软地跌在饼干箱上,用刀一一划开,让番薯糊尽量占领饼干箱底部的凹槽,再用力拿刀面撇,一下,撇出多余的,重重地摔进糟里,又一下,撇出一片平整来,又一下,撇出一张厚实来。考究点的人家,此时还要撒进去一些桔子皮的碎末或是芝麻。女人双手拎起纱布的两角,托着整块番薯糖,走到围墙边,面朝下轻轻放下,扯起纱布,方方正正的番薯糖躺在了柔软的稻草上,冒着丝丝的热气,接受阳光灿烂的抚摸。女人笑吟吟走回来,又重复前一个动作。一镬的番薯糖得让女人用功地劳作一个上午。然后,长长的围墙上,圆圆的晒箕上,就铺满了这般精耕细作的“番薯糖”。
沐浴两三天的阳光后,番薯糖就长得结实了,女人又一一收扰,五块一叠,用刀把它们切成条,又把一条条切成一片片,于是真正的番薯糖就成形了。然后是每天风吹日晒,把一片片的番薯糖晒得泛白,晒得卷曲起来,晒得在晒箕里拨弄时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我们就从这个时候开始偷吃番薯糖。晒成干的番薯糖嚼在嘴里,先是硬硬的,再是韧韧的,像牛皮筋似的。然而它的坚韧并不妨碍我们的牙齿。我们从晒着的地方偷吃,从母亲藏着的瓮里偷吃,一直偷到炒完吃完才算死心塌地。
番薯糖是过年用来做炒货的,除夕夜吃过年夜饭,村子里就响起“呛得,呛得”的声音,那是各家各户都在炒番薯糖,准备正月里做盘头招待客人。但老实说,我小时候吃过的炒熟的番薯糖,那数量远远不及我偷吃的生番薯糖。自从番薯糖晒燥进了瓮之后,那些日子里,我半夜三更缩在被窝里活像只老鼠,瞒着父母在那里美美地咀嚼一块块像牛皮筋一样的番薯糖。
番薯,因主人的勤劳就有勤劳的吃法,因主人的懒惰就有懒惰的吃法,都是各得其味,自成一家的。
譬如做番薯糖,是一种勤劳的吃法,因为是精致地做出来的。但后来又有了一种更简明扼要的办法,那就是,女人节约闹革命,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吃剩的番薯扔进泔水缸,于是直接持刀在手,把一个个冷番薯切成四五片,摊在米筛里,晒在围墙上,让阳光和风儿去安慰它抚摸它,于是就有了一种叫作“番薯坨”的东西。但我总觉得它应该叫作“番薯惰”的,因为它是懒惰女人创造的奇迹。“惰”不是番薯的错,“惰”是生活的写照。
比这还要懒惰的,那叫“番薯瘪”,可美其名曰“番薯鳖”。那是女人懒惰得连刀也不用了,直接把吃剩下的番薯,挑个头不大的,整个的番薯直接晒在太阳下,晒久了,番薯慢慢干瘪了,慢慢变成扁扁的了,灰不溜秋的,倘不认真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只小小的河鳖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趴着呢。
“番薯坨”吸引不了我们的兴趣,只有饿慌了的老鼠才对它抱有感情,我们小孩子大抵不会去偷吃这种东西。只有等炒熟了,才拿它当作锻炼牙齿的食物。因为它实在很需要牙齿的锋利,咬住它时,得用手掰动,力气使下去,险些会把人都要掰起来了。
“番薯鳖”可是用不着炒的,因为它压根儿就炒不熟,所以只能蒸着吃。收藏了一段时间的番薯鳖,从瓮里挖出来时,身上定是长了白白的毛,我们叫作出白花,看上去挺像难得吃到的柿饼,但又到底不是柿饼。那东西是后来日子慢慢好过后才从山里流传到城里的。用清水洗去尘灰,盛在碗里,放饭镬里一蒸,就可以嚼出一种叫作风干的味道。 
村子里常常烽烟四起,那是我们把道地里的乱草垃圾扫拢成堆后,慢慢燃成灰的一种习惯,叫作“煤烟堆”。为了让烟火不随风乱跑,那煤烟堆上故意被泼上了水或压上了青草。我们则在那里寻找到了自己的乐趣。
乐趣在于那或明或灭的火星,总能给我们带来无比的惊喜。譬如,我们拿着一串稻穗,放进火里去烤,一忽儿时间,那一串稻穗就成了一串爆米花。譬如,我们头天晚上在火里放几个生番薯,第二天一早就能从那里寻找到几个香喷喷的烤番薯。番薯与火一经亲密接触,竟变得无比香甜和诱人起来。
发展到后来,好奇的我在烧火时,除了自作聪明地煨年糕之外,更多的时候就是煨番薯。我的经验是不断摸索和总结出来的。烧稻草做饭时,若要煨番薯,得从一开始点火就把番薯扔进灶火膛里,因为稻草灰最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一不留神它就灰飞烟灭了,所以一定得抓紧时间。而且稻草灰里煨出的番薯总是半生不熟,除非烧的时间长而又长。再说了,那火铣在火里拨来拨去的,老是触及硬梆梆的番薯,心总是被提起来的样子。煨番薯的最好时机是用柴烧火的时候。可以不慌不忙地等饭烧好了,此时把火全部推出到灶火口,然后挑一个不大的番薯,让它躺在火中间,下面用炭作垫子,上面再用炭覆盖,任它去吧,等突然觉得肚皮饿时再去翻捡,你准能有意外的惊喜。
刚煨熟了的番薯,照样烫手,火速地从火堆里拎出来,扔在地面上,冒不出热气,却只会发出噗噗的闷响,因为里面的水份全让火吸走了。与锅里烤焦的番薯味道不同的是,煨出来的番薯皮更厚肉更精了。那味道的精华就在于天然的烟火烘烤,只剩糖份而没有了水份,时间愈煨得久,番薯的皮也变得愈厚。剥皮吃肉,丝丝入口,煮的番薯岂可与它相提并论。
我的胃口大抵就是这样一次次地吊起来的,至今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发展到现在,就是对大街上的烤番薯情有独钟。
每年,家里还要洗两桶满满的番薯,然后挑到加工厂去碾成渣。好像都是一大早就要完成的事情,我起床后看到的已经是两桶变成水状的番薯了。不用说,我知道这是要做“山粉”了。
山粉是淀粉的一种俗称。这是后来读初中时学到的知识。
那阵势跟做番薯糖差不多,有点像模像样的规模和排场。通常又是女人从事的专利:一只水缸,缸上一面格筛,格筛的颗粒比米筛的颗粒更细小,为的是不让渣渗到缸里,女人紧贴着水缸,从桶里舀出一碗带水的番薯渣,放在格筛上过滤,一股水汁穿过小孔,在缸里下起了小雨,然后女人用力把渣捏成团,捏出残留在里面像奶汁一样的东西,怀疑里面还有营养没有挤出,就再舀一碗清水冲刷,再使出力气挤捏,榨得一干二净后,把一团渣扔进泔水桶给猪做饲料。两桶的番薯经几个小时的挤呀挤,就把一只水缸挤得满盈盈了。
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女人任凭水缸在那里静默。半天过去了,缸里的水由浑浊变清澈。女人探进头去看一看,使出力气,把缸斜转过来,倒出缸内的水,任它在地面上四处横流。倒至最后,缸底露出白白的一层,那是两桶番薯的全部精华所在,就是淀粉了。女人彻底倒掉了水,然后拿碗把淀粉一碗碗盛出来,放进摊了薄膜的晒箕里,两天晒过,就成了滑腻腻的标准的山粉。
山粉总是精打细算地吃。或来客时做成粉皮吃,那做法真是简单,取一捧山粉用冷水搅成薄薄的糊,倒入烧开了的水里,顷刻间就凝结成粉嘟嘟的东西,可即刻拿锅铲切成块,也可取出摊凉后切成片。只是这东西最不听筷子的使唤,滑溜溜的程度比泥鳅还来得。
最大的妙用就是用它来做豆腐,那可是万万不可或缺的,少了它,酒桌上就少了第一道菜,山粉豆腐,我们或叫大豆腐或粉豆腐,少了它,我们至今也吃不到美其名曰“西施豆腐”的那道菜。而我们在品味生活的时候,却并不一定能记起这可是番薯的功劳哟。
番薯的吃法又何止这些,我这里记述的仅仅局限于我的曾经经历和记忆。我这样对番薯的吃法耿耿于怀,并不是出于忆苦思甜。生活总是越来越甜,日子也是越过越好,这用不着由我来说教。我只想展示我的一种生活,一种让我回味无穷的生活,如果这样的回忆也能同样激发你的或喜或悲的记忆,并发出会心的微笑,那么,你就会原谅我为什么写了那么多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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