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我们应该知道那个时候过年的事
2017年2月初,在我去江南过年的路上,接到《盐城晚报》记者电话,约我写一组关于过年的文字。
2月4日《盐城晚报》A3版,整版刊载我的《过年》一文。后来,学校的公众号又以“年味是啥味?且听老刘来趣谈”全文转发了那篇文字。
日子,过得真快。转瞬,我也已经成为退休老人;转瞬,又是新年来临。
重新发那篇关于过年的文字,祝各位牛年大发,牛转乾坤!
中国人的过年,是一段时间,一个过程。整个忙年过年的过程,可分为计划准备、忙年和过大年这三个部分。
小镇人过年的计划准备最早是从夏天里就开始了的。
马齿苋干子和豆角干子 能干的家庭主妇,在暑伏天里,就要去多采摘或是购买一些马齿苋和豇豆回来。焯水,晾晒,制成干子。马齿苋,苏北里下河地区的人们叫“马齿菜”,又称“安乐菜”的,可见过年时必不可少。马齿苋干子可做馒头的馅心,还要与豆干子一起做年菜。
腌菜
进入小雪节气,就要开始腌菜了。苏北里下河地区的人们喜欢腌的是大菜,也就是高脚菜。人口多的人家,是要腌上一缸的。
腌制好了之后,留下一部分带卤的咸菜,用于平常吃,过年做馒头馅心,还要拿出去晒干一部分,“蒸咸菜干子”,那便于保存,吃法简单,泡发后,加点大蒜糜子蒸来吃,实在另有一味。过年的时候用菜干子烧红烧肉,让人想着就会流口水。我参加工作之后,初尝浙江名菜“梅菜扣肉”,实在不敢恭维,一点嘎子也没我们小镇的过年时的蒸咸菜烧肉好吃。
腌肉
大雪节气过后,咸菜腌好了,缸里的咸菜卤子正好用来腌肉。苏北人新春里包春卷讲究在里面加点咸肉丁子的。前些年,我自己包春卷的时候曾放过金华火腿,感觉真的不及小镇风格的咸肉丁子更好吃。肉腌个十天半月,转眼也就进入腊月,将咸肉拿出来风干了,收起来。小镇咸肉,独家风味。
灌香肠
进入腊月里了,各家要开始灌香肠了。
这还不止是苏北人的年俗。全国各地都有此俗的。
当年的县食品公司也有加工香肠出售的,我四姐曾在那个地方打过几天零工。但更多的人家,还是会自己家里灌上几斤的。三十晚守岁酒、过年请春酒,拼盘里不能没有几片香肠啊。
这些年,邻县的香肠出了名,那是放了过多香料和盐的,不及小镇自家灌的好吃。
炝脂油
这恐怕是遗产级的项目了,如今已不再有人家做的了。脂油,是猪的板油;炝,用的不是盐,而是糖。快进腊月的时候,各家要想方设法去称个斤斤把把大油家来。洗净,去掉两面的膜子,切成大于黄豆的小丁子,放在小陶钵子或是搪瓷缸子里,放一层,撒一层糖。有可能,再放点儿糖桂花,压压实,弄张油纸或是薄膜把口扎紧。三十晚上,吃过守岁酒,再把它拿出来,包汤圆子——脂油圆子,年初一早上必须要吃的。
以上的这些个事情,不是急生活。早一天可以,有事忙,过个把星期去完成也行。到了真正开始忙年的时候,就一天比一天忙了。
年可以看作是过年的序幕,而忙年的第一个阶段,在事情安排上还是相对比较轻松的。
从时间来讲,是进入腊月,尤其是过了腊八之后开始忙。忙年的主角是家庭主妇们,放了寒假的学生们也会成为忙年的助手。只要有许多事情在腊月二十前头做掉了,也不是太着急火忙的。所以我称之为“轻松忙年”。
雪子面
就是糯米粉。先要联系好加工点,落实好加工的时间。这才能在头一天晚上,把糯米淘好浸泡下去,到了约定的时间,弄个大芭斗把潮糯米扛了去。加工面的方法有多种:用磨子拐,这我没做过,只是在一旁看过,但这是最好吃的,江南人现在还是以“水磨粉”为招牌呢;再有就是磕碓,也叫“冲”碓。圩子里的周家,就有过一个“碓”,周围好多人家会去那里磕雪子面;再后来,有用电的小钢磨子,我记得,最早有的是在西朝阳桥南侧西边的一家,我母亲和大哥都带着我去过,主要是让我在那里排队等啊。后来,我也独自去机过雪子面。
晒雪子面是个麻烦事。箔子上铺一床被单,天好,风小最好了,上面就不要盖东西了;有风的时候,要上面覆盖一层布才行,不然,落灰。我母亲是弄一块大纱布盖上头的,透气,又防尘。
过了腊月一十,特别是到了十五前后,忙年的节奏就明显加快了。
忙馅心
蒸馒头是要有馅心的,小镇人叫“包心”,分为咸的、甜的两种。
甜包心简单,豆沙心子:把红小豆泡过,煮烂,再用一个糠筛搓擦,去掉豆皮,再用猪油加糖、桔子皮丁子下锅慢慢地熬、炒,去掉多余的水份,再装在盆里晾凉。
咸包心的品种就多了。我们家做得较多的是黄芽菜的、咸菜的和萝卜的,也做马齿苋的。萝卜、黄芽菜先要弄成丝子,下锅焯水,然后装到一个布口袋里榨去多余的水份。榨水最好玩,我最喜欢。拿一条板凳翻过来,放在另一条上面,弄个绳子捆住一头,把装了菜的干面口袋,放在两条板凳面子之间,着个人在另一边往下压,多余的水份就榨出来了。那是趁热装进口袋榨的,淌下来的全是热水,有股特别的味,尤其是萝卜的水,味道特别冲。
接下来就要炒馅心了。各种不同的馅心,炒制的过程倒是相同的,甚至有些配料也相同:熟肉丁子、虾皮子。炒好的馅心一样一样用头盆二盆盛好,晾凉了,就等着去蒸馒头了。
蒸馒头
小镇人说的馒头,是有馅心的,也就是北方人说的包子;北方人说的馒头,小镇人叫卷子,过年了,还会给它一个吉祥的名称:长发。
烫酵
发面,用酵头而不是用酵母粉的。天冷,就要略多加些热水搋(chuai)面,更重要的是,在面发好之后,得检查一下酸碱度:拿火叉在炉膛烧热,揪一块面,烫一下,根据色、香来判断是不是欠碱。这是技术活。无论是在家中蒸馒头,还是在外面店里代为加工,我最喜欢看烫酵,不仅好奇,也是好吃,那块试验品的烫面皮子,能有一半成为我的美食。
显壮
包和蒸的过程就不说了。时间一到,馒头能出笼了,小镇人叫“显壮”。也是图个吉利嘛。笼盖子一掀,看到上层的馒头个顶个精神饱满,大家一片叫好。
刚刚蒸出来的馒头好吃啊。但还不能只顾得自家吃,要互相赠送。邻居家边的,挨家挨户去送,还得说客气话,“才蒸出来的,吾妈说请你侬家尝尝!”这个事情多是小孩子去完成的。一般,会互赠四到六个馒头。别人家也会赠送过来呢。这样,过年前,就能品尝到十几种不同风格品味的馒头了。
小镇人一般不吃实心子馒头。过年了,要蒸几个图吉利,也不是在过年时吃,年后,切成片晒干了,开春了作为方便食品。
蒸年团
或者叫“粘团”。用和好的糯米粉包进豆沙——可以是不特别细腻的,有的还带着豆皮呢,外面再滚一层糯米,上笼蒸熟。黄沙河北边的乡村里,特别是到接近阜宁、滨海那一带,还保持着这样的传统,而且那年团的个头还来得个大,小镇上倒基本不蒸那个了。
因为这个吃物东西,还有个精妙的比喻,说一个人穿得太臃肿,会说“你看你啊,穿的活像个年团了!”
蒸糕
这是黄沙河南的人和海门人的风俗。同样是糕,长的样子还是不同的。
黄沙河以南的小镇人,蒸的是一块块的方糕,就和盐城人的习惯一样,不单纯是用糯米粉做的,还会有粘棒头糕。吃法也略有不同,这种方糕,可以用热水煮来吃,放两块在粥锅里汤来吃,也可以在蒸笼上加热了吃。
海门人的糕与苏南的做法一样,是大块头的,只用糯米粉作为原料。长的样子像个小石磨盘,蒸好后,切成一片片的。一般只是蒸热了来吃。
耷干面饼
这也是黄沙河南的人的习惯。强调是干面饼,只因为平时做的多是米面饼。这种饼的制作过程与米饭饼有太多相似,也是不用平底锅做,而是大的丿锅里做出来的,长条形,一头厚,一头薄,不是两面炕的。
这些吃的年货忙好了,可以喘口气,歇一两天,就要进入忙年的高潮了。
馒头蒸出来了,盛在大笆斗、小“筦”(借用,音如“晚”)子里,弄块布苫上。这下子,心里踏实了,可以稍微喘口气歇下子,消停一两天,就等着到腊月二十之后的紧张忙年吧。
这段日子,主要任务是采购和加工。那时候,各家没有冰箱,年货又要凭票供应的时代,找准买东西的点,实在是项高难度的决策:买得早了,如果是暖冬,东西容易坏;买晏了,又怕买不到,一年都是个遗憾。万一大家伙的决策意见都一致,撞车了,排队买东西更是高难度,真的要动“抢”了。
好在,这段日子,一日三餐无需多操心了,有馒头垫底呢。
可以先把那些过年要用到又不会在短期内坏掉的东西买家来,比如:糖、烟、酒、粉丝、红枣、蜜枣、柿饼子等,有好的,先买回来。这些个计划供应的物资,是在元旦前后,由街道按户口本、粮油供应本子发放专门的票证,分别由糖烟酒公司、蔬菜公司、土产公司和食品公司等单位负责供应。果子、大糕,就不能急着朝家买,特别是家里孩子多的,除非你能有办法藏得特别好,要不然,“遭贼”了,过年会出洋相的。
这个时候,也以到菜市场去看看,有中意的茨菰、荸荠、黄芽菜、青菜、大蒜、葱、姜等等,能往家买了,防止一场雪夺下来,买不到。
等到腊月二十三四里,天气又不是太暖,就能去把肉啊、鱼的买家来了。小镇人过年,喜欢用的是刀子鱼,也就是鲫鱼,活的,能养得住的。
扫烟囱
这是有专业的人员走家串户揽生活做的。他们腰里捆根绳子,肩上还一匝绳子。烧草灶的时代,烟灰积聚在烟囱里,容易引发火灾,因而要定期请他们把烟囱子“扫”(读去声)一下。
扫尘
(图片选自网络)
一年到头,要将家里清理一下,彻底地打扫一下卫生,墙上糊的纸旧了,换上新的;屋顶子上的“吊达子”,要扫下来,要不然,人睡着了,那东西掉到身上,会做恶梦睡魇住了呢。
北方人腊月二十三过小看,小镇人似乎与北方人不太相同,并不一定是在哪一天扫尘,不限定。
进了二十六,就真正开始大忙了。
斩肉团子
猪肉切好,弄个大砧板,两把刀不停地斩剁。那段时间,家家户户传出来的都是有节奏的声响。肉糊子斩好了,放在大头盆里,加入一定份量的团粉水,加一两个鸡蛋,生姜、葱,顺着一个方向,用手在里面拼命地“攉”。小镇风格的肉团子,在肉里还会掺入一定份量的荸荠丁子或是熟山药泥子,一是能使其更嫩,二也是为了起鲜。
后来,饭店里有了绞肉机了,人们会将准备好的肉和配料装在一个大脸盆子里,送去加工。再后来,有小型的绞肉机,人们会买回来自己加工,图的是干净卫生。但总不及刀斩的有味。
早年,小镇的粮油店里供应的是棉籽油,做菜不好吃,但炸东西好呢,不起沫子,颜色还红。炸肉团子也多用那个油。
炸肉团子的时候,对馋猫嘴孩子来说,是先过节。一年才做那么一回,一般在正炸前要先做一两个小的,作为试验品,定咸淡。那小肉团子炸出来了,大人们一般只试尝一尕尕子,剩下的,就让孩子大快朵颐了。
肉团子炸好了之后,随即要下锅“紧”一下子。那肉团子大,外面炸红了,里面还有些生,怕经不住放,再在水锅里熟化一番。
喜欢站在炸肉团子的锅旁边,就盼望着能多两个失败了的肉团子,掉了半边的、太不成型的,那也能成为我们晚上或第二天的美食。
妈妈在油锅边上忙着炸肉团子,我会悄悄地跑去抽两根粉丝出来,往油锅里一撂,瞬间就炸“滋”起来,也是美味。
炸鱼圆
鱼肉子是用刀背子斩、碾出来的,炸法与肉团子有些相似。因为鱼圆讲究的是嫩,就不容易定型为标准圆形,小镇人又称之为“鱼饼”。
如今,日子好过了,不想也不敢多吃油炸的食品了。
这些年,我都是做水氽的肉团子。
炸肉膘
小镇人称为“膘”的,是用肉皮炸出来的。那肉皮,有过八月半时用肉剩下来的,也有做馒头包心弄下来的。那肉皮先要刮净、晒干。炸肉团子了,趁着油锅,再将肉皮炸出来。
肉膘是要炸两次的,第一次用低温,将肉皮舒展开来;第二次用高些的温度,还要用两个勺子或锅铲子,一边一个将皮展开来,均匀受热,就能膨胀开来了。
茨菰烧肉
回锅的鱼难吃,回锅的肉喷香。年前,一般人家会早早地烧好一大锅红烧肉,里面多配些茨菰。不像平时那样放萝卜或是蒸咸菜,为的是茨菰切开后与肥肉形、色相近,好看些,还不容易因为回锅的次数多了而烂得不成形。烧好了,装在二盆里。过年时,要吃了,挖一碗出来,或蒸或回锅。
打芝麻粉
过年吃汤圆,小镇人是少不了芝麻粉的。既是馅心,芝麻白糖圆子,又是醮料,实心圆子要用它的。
打芝麻粉,先将芝麻炒熟了。晾凉了之后,用专门的碾槽来打。街上的药店的大堂里就有大的碾槽放在那供大家免费使用的。那是大的,人要坐在一张凳子上,双脚踩着碾槽磙子的双柄,来回滚动,将芝麻碾碎。那很轻松省事,但我们几家邻居都不喜欢用那个,因为有药味。
我们喜欢到王二先生家借那个小的碾槽回到自家来碾。那是一个铜制的小碾槽,不太大,要放在桌子上,下面铺一张报纸,将熟芝麻放进槽里,双手来回地碾。他们家的这个碾槽平时也不碾药,似乎只有在过年前发挥作用,干净,没有药味。
做花生糖、炒米糖
我们家要数我四姐做得较多也做得很好。
过年了,亲戚朋友来拜年,要有东西拿得出来招待啊。水果糖既贵,又不好买到。就自己家里做糖。
到粮食公司去买些糖稀回来。再到西朝阳桥东边的河边上炸些炒米花,自家炒些花生、芝麻。这就是原料。
工夫在熬糖。将糖稀、白糖放到锅里慢慢地熬制,冒了鱼眼睛泡,筷子一挑糖料子能淌成一条线了,将炒米放进去,翻炒均匀了,拿个搪瓷长茶盘,抹些油,将锅里的糖铲进去,稍冷一下,赶紧压压平整,让它冷却。接着再作一种料的,或是花生,或是芝麻之类,想做什么糖,就放什么料。最后放到桌子上,切开。炒米糖要切得大些,花生糖、芝麻糖就切成如今的优盘大小。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做炒米糖多,也是不得已呢。大米经过爆米花机膨化之后,体积大呢,样子好看呢,容易讨人欢喜。难怪,另一个县里的人,将那炒米花糖做成一个圆球,叫“欢喜团子”呢。
买豆腐
小镇人过年,是不能缺少豆腐的。“青菜豆腐保平安”啊!
所有与过年相关的东西中,最难买的就数豆腐了。买早了,要养在水里,怕一不小心成了冻豆腐,更怕天气暖,起粘花,坏了;买晚了,买不到。只能压到最后几天去买才行。
这可不是说买就能买到的。必须前半夜起来去排队。有好几年,我是晚饭碗一丢就先睡觉,到十二点了,妈妈把我喊起来,拿个箬子,带上钱和豆腐证去排队。与我一河之隔的豆腐店门口已经排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箬子了。天冷啊,人在外面吃不消,就让自己的箬子代为排队,反正那个时候没开卖呢,记住自己前面有几个就行了,人可以躲在墙跟避风处,也能到豆腐店里去暖和一会。还能相相呆,看韩大爷们做豆腐。
天亮了,卖豆腐的人上班了,散在各处的人会像潮水一般迅速涌到箬子队里来,吵嚷着,不让插队的进来。三两块豆腐,半斤把百页、茶干,放在箬子里了,心才放下来。
燎桂皮
年货该备的备齐了,要做的也做好了。还有一项工作要做:拿一块桂皮,点着了,在家里燎一圈,既是去除异味,也有杀菌消毒之意,让存放在家中的各种吃物东西不易变质。
剃年头、洗年澡
这是至今天小镇人还在保持着的一项习俗。街上的理发店,到了年底的那几天,生意格外繁忙,不排个半天的队,是轮不到你剃的。聪明的剃头师傅会在射阳浴室门口摆两张杌子,为从乡下专程进城来洗澡的社员剃头。
浴室,也在二十四向后,逐步提前开放的时间,从正常情况下中午开业,提前到上午。三十晚上那天,更是提前到五更头里了。
那个年澡,其实是个仪式了,那池子里的水,混得哪能在清洁身体啊。好在,小镇人会自我安慰,“水不污人”。
饱年
这个词有多少日子不听说了啊。可当年的小镇,常听到有人在过年前就喊“饱年”了。就是在过年前,多吃了几口好东西,觉得有点儿吃“够住了”,腻了,不再想吃什么东西,尤其是油腻的。
其实,也是因为平时的日子过得太艰苦,吃不到什么好的东西。要过年了,一下子有那些大荤腥来袭,肠胃有些不适应,吃不消罢了。
准备过年喽!
过年了!
前头七八天的紧张忙碌,到了三十晚上这一天,似乎一下子进入了慢镜头状态。
因为一切的准备都已经在前面做好了,三十晚上反而是相对轻松、清闲的了。小孩子尽管到外面去放小鞭,一串一百头或二百头的小鞭,拆散了,放在口袋里,拿一根棉线绳子,到外面去,一只一只地放:河边,桥上,路口,都是理想的选择。偶尔,也会有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掼炮来,摔一下,巨响。
祭老亡人
三十晚上的中午,要弄一桌子菜,摆上香炉、烛台,烧纸给老亡人,请列祖列宗回来吃,并给他们“压岁钱”的。
这一天在家烧纸,也是有些仪式要讲究的:门,肯定是要开着的,桌子摆好了之后,先要在门口烧几张纸,嘴里祷告一番,是为“请”,请老亡人们回来过年;上香之后,在桌前摆一个脸盆子,在里面烧纸,晚辈们轮番磕头祭拜;结束之后,还要祷告一下,告诉老亡人,“收碗”了,然后,再在门口烧几张纸,是为“送”。
江南,他们未必是在三十晚上,而是在腊月二十四之后任意选择一个日子,做同样的仪式,叫“过年”。
酒也要摆上的。添酒不添酒,已经没有印象了。毕竟,从我上小学开始,这个仪式,各家也不敢举行了,更不敢在家里烧纸的。
倒是这些年,人们会在年前,大寒之后,选择个日子,到墓地,去烧些纸,寄托思念。但,这已经与过去在家烧纸祭奠老亡人有大不同了:到墓地,是有着明确的祭奠对象的;传统的在家烧纸是烧给家族中所有的“亡人”们的,没有明确的所指。
炒花生、瓜子
三十晚上的下午,家家户户会传来炒花生、葵花子的声响。去弄些沙子回来,洗干净了,再放进锅里,不让炒货直接接触锅底子,颜色好看,不易糊掉。选择这个时候才炒花生之类,还有个说法,“炸老鼠眼”。其实,还是怕炒早了,吃掉了,过年的时候看相。
我是属老鼠的,妈妈总是在小三十晚上炒花生。就怕炸了“老鼠眼”呢。
贴门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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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必须要到最后时刻才做的事情。
门对子,当然是之前就写好了。我妈妈有一手好字,若干年都是她自己写的。后来,我多是请唐三哥为我们家写。
还有“挂廊”,最早是手工刻出来的,质朴,有味。后来,变成机制的,而且是塑料制品了,无趣。
三十晚上的下午,太阳落山前,妈妈会打一小盆浆子来给我们贴门对子。这一定是由男子汉做的事情。大哥没结婚的时候,当然是由他来完成这个任务。后来,就由我来贴了。
喝守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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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饭”是后来的普通话说法,我还是习惯于叫“守岁酒”。
这可能是一年中最奢侈的一顿饭了。条件再差的人家,也会尽力在这个晚上,这一顿,弄点好吃的。过年嘛。
这一桌饭菜,丰俭由己。但有些菜品必定要有。
“杂碎”,就是大肠,这是小镇人心目中的“修正液”。一年中,说过的不吉利的话,吃一块杂碎,就可以消除了;桌子上有小孩子说了不吉祥的话,大人会立马让他吃一块杂碎。
茨菰,“万万顺”,这是吉祥如意的菜。一般已经早已烧在红烧肉里了。
红烧鱼,“年年有余”。肯定是要成双的,却是不能动筷子的,要余下来。
青菜豆腐汤,“青菜豆腐保平安”,这是小镇人朴实的念想,不奢侈的念想。但有一条,这个晚上,是不允许吃饭泡汤的,不然的话,来年出门就会“遭雨”。
这守岁酒也是我记忆中的苦痛。父亲在我十岁之前就已经生病了,后来,二姐又下放到兴桥,平时不在家。再后来,父亲辞世,大哥、四姐分别成家了。中学之后,尤其是高中之后,过年,就是我和母亲二人在家。1977年,我已经高中毕业,待业。那个晚上妈妈身体不好,却坚持着将几个菜弄到了桌上,然后她老人家就去了里屋,休息了,偏偏,她还让我喝两杯酒。独自,一人,杯酒,却还记得,那年是蛇年。“蛇岁尽,爆竹声中新年临。新年临,桃符依旧,万象更新”那天,写下过几句的。一年后,大学里读到朱自清《荷塘月色》,对其中“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感触特别深刻。可那时,我才十八岁啊!
爬门
这是喝过守岁酒之后的一个重要项目。
过去的门,是双扇子的,中间会有格子。老人们怕自己的后代长不高,就会在守岁酒之后,让小孩子们爬门。讲究的,还要在孩子的双脚上扣上绳子,下面坠块砖头呢。
压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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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岁酒后,要发压岁钱了。一个红纸包子,可能就是一角钱,二角钱。图的是个吉庆。
三十晚上发压岁钱的是家里人。出去拜年的时候,也会有长辈给压岁钱的。
包圆子
守岁酒喝过了,男人们可以坐在一边。妈妈、姐姐们去忙着收拾桌子,洗碗。
紧接着,就是一个重要项目,包汤圆子了。
天冷,和雪子面的时候肯定要加热水。先包一些大圆子,也就是有包心的。小镇人在过年时是不包咸圆子的,也不会用鲜肉做馅的。有的馅心的全是甜的,脂油的、芝麻粉的。按计划包好了大的,就开始搓小的了,那是无馅的。虽说是小,却也会有乒乓球大小呢。
扫地
这一切完成后,全家人开始逐一洗漱。还要将家中的脏水全倒掉,再从河码头拎水回来,将大水缸装满,把用水的缸腾空。所有的水瓶里装满水。地扫一下,垃圾倒掉。
第二天,年初一,一整天是不能扫地、倒水的。
封开口茶
其实不是茶,是点心。一个红纸包里,放上大糕、果子,与压岁钱一起放在枕边。
放关门鞭
那个时候,八点钟还没上床休息就是晚的了。过年,可以特殊些,但一般在十点左右,也要上铺睡觉的了。
睡觉前,由男人到外面去放一小挂鞭,“关门鞭”。
关门,上闩子。
旧年过去,等着明天迎接新年吧。
开门鞭
与苏南人去抢着烧头香不同,小镇人讲究的是抢开门鞭。先放先发财,越响越发财。
大年初一,头一年的关门鞭声还没消停,新年的开门鞭已经响起了。
这也是由男人做的。醒来,先从枕头下面摸出“开口茶”,吃一点,意思一下,就可以开口说话,然后起来,拿着昨天,不,去年的晚上就已经准备好的那一挂小鞭,一般是会用竹竿子挑好了的,开门,点鞭。
这一天,一家人是不能睡懒觉的。要早早地起来。各自吃过开口茶了,互致新年的祝福。
吃早茶
洗漱完毕,一家人就要坐下来吃早茶了。
这也是小镇人的说法。其实是早点。
母亲和姐姐去烧水,下汤圆子,并且会特别讲究地准备好几个小碟子,里面放着白糖、芝麻粉作为醮料。
这个早晨的座位,也是有讲究的,多要东西向坐,不南北向坐,更不能坐北朝南,不然,来年会长疙瘩。
大圆子,脂油馅的或是芝麻馅的,一人两个;小的,实心子的,一人四个。六六大顺嘛。可以吃剩下来。有余。
接待财神爷
过年了,上门乞讨的就不要“花子”了,叫“财神爷”。他们会在一大早就到你门上来,说吉利话。这一天,他们只要钱,不要物。各家会有之前早就准备好铅角子,一分二分的,放在一个小碗里,财神爷来了,给一两个打发走。
玩麒麟的
新年里,还会有肩扛着麒麟到门口来耍的。一般多是一个以乞讨为专业的县里的人。麒麟送子,讨人欢喜的。
拜年
早茶吃过了,留下长者在家留守,年青人就得出去拜年了。
这一点,是与苏南等地不同的。他们是在初二才出去拜年的。
拜年的路上,要不断地说吉利话。“新年大发!”“恭喜发财!”嘴巴几乎停不了的。
当年的小镇上,有我的一个叔叔、两位姑姑。这是必须要去拜年的。进了门,说上吉利话,吃一两片大糕——步步登高,喝口茶,就得去另一家了。
“过午不拜节”。拜年的事情是要赶在中午之前完成的,哪怕是从外地赶回来的,宁可初二早上再出来,也不可下午去拜年的。
新年禁忌
过新年,有许多的禁忌的。
一忌扫地,那会将财气扫掉了;二忌倒水,也是怕倒掉财气;三怕说“没了”,只能说是“满了”,不能说“霉”,只能说是“发财点子”;四是忌吃面条,这是小镇人的规矩,怕来年做事“拖里拉瓜”的;五忌动刀子,我真怀疑是过去的人为自己一年到头了偷个懒而找的借口,这要到过了初五才开戒呢。
请春酒
初二开始,请春酒启动了。
亲戚朋友,平时也没有什么走动,过年了,相互请一下。“亲戚亲戚”,不就是要“吃”嘛。
春酒,是简单的。一个大拼盘,皮蛋、香肠、糖蒜瓣、烫青蒜、花生米子,然后便是一道肉膘,“无膘不成席”嘛。接下来的,无非是萝卜烧乌子、肉团子、鱼圆子之类,肉团子上桌是有定量的,每个人三只。
再有,就是春卷,这是体现出“春酒”特色的。在当时的小镇,还有许多吃春卷的讲究,首先这皮子是不是“泥菩萨”家做的,那个姓倪的兴化人家做的皮子薄而且大小一致;其次要讲究是菠菜馅,还是野菜子馅,也就是荠菜的馅。大多数人家这道春卷是不讲究规定量的,你可以尽兴吃,不够了,再添,直到桌上的客人或真或假地说:“饱饱!吃不下了!”才会接着上甜菜。
甜菜是“压轴”菜,其实也是在告诉客人,接近尾声了。这甜菜,也是极有讲究的。以前大多是用去了皮的红枣为主料,烧成甜甜的汤,上桌之前,再浇上一层猪油,表面上是看不到半点儿热气的。没有城府的人一调舀起三两只就往嘴里送,会被烫得嗷嗷直叫的——不能吐出来,那更“没品”。到这时候,主人会迫不及待地将一盘鱼端出来,极讲究地摆在桌子上,之所以迫不及待,那是因为“鱼到酒止”,一切的酒官司都不能再继续打下去了。准备上饭,上汤,准备结束春酒。
最早将饭吃完的人还不能立即离开席位,要将筷子放在碗上,说一声“慢用!”之后,等待着别人用饭的结束。最后一个人吃好之后,会用抱歉的口吻宣告“今天的春酒至此结束”的,然后,大家一齐将筷子从碗上拿下来。离席。
春酒还有一个余兴节目,“打毛巾把子”,就是用一盆热水,将两三条毛巾洗过挤干,依次递给客人揩脸。这时候,下一场的春酒预约也就开始了。
擦脸的同时,往往还有一景,就是互相之间客气相邀,约某日某日请各位他们家去吃春酒。
小镇人那个时候请客不多,但特别讲究的是有约有请。“有约无请,缺德无品”。
其实,那一场春酒,是好请难约的。菜,都是现成的,早点儿请掉了,菜丰富,大家肚子里不空,也吃得不多;请迟了,菜的质量不及之前,而且几天忙下来,各人已经从饱年的状态中走出来了,反而会吃得多呢。
正月初五
这一天,小镇人是比较重视的。这个早晨,要放鞭炮,还要吃一回汤圆子。
至于这一天的名目,小时光听大人们说,却不晓得那三个字怎么写,音如“五马日”。
到了这一天,人们的生活便不再有什么过年的忌讳,真正恢复了常态。
春酒请过了,圆子吃过了。年,也过去了。
那一年,一位邻居大嫂曾经长叹了一口气:“唉!再过三百六十天,又要过年了!”被各位长辈笑为“馋婆娘巴节”。
有一次,给学生做的一个传统文化讲座中,我这样说“过年”的:以家为原点,以除夕、初一为中心,年前,是向内的,外面的人要千方百计地赶回来;年后,是向外的,该出去的人,过了初五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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