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先生:中国哲学有一特别精神
(本文敬选摘编自《答马格里尼》,现收录于《十力语要》。马格里尼,即罗雪亚诺·马格里尼,意大利米兰省大学教授。)
中国哲学有一特别精神,即其为学也,根本注重体认的方法。体认者,能觉人所觉,浑然一体而不可分,所谓“内外”、“物我”、“一异”,种种差别相都不可得。唯其如此,故在中国哲学中,无有像西洋形而上学以宇宙实体当作外界存在的物事而推穷之者。(熊先生自注:“无有像”三字,一气贯下读。)
西洋哲学之方法犹是析物的方法,如所谓一元、二元、多元等论,则是数量的分析;唯心、唯物,与非心、非物等论,则是性质的分析;此外析求其关系,则有若机械论等等。要之,都把真理(熊先生自注:此中真理即谓宇宙实体。后皆同此。)当作外界存在的物事,凭着自己的知识去推穷他,所以把真理看作有数量、性质、关系等等可析。
实则真理,本不是有方所、有形体的物事,如何可以数量等等去猜度?须知真理非他,即是吾人所以生之理,亦即是宇宙所以形成之理。故就真理言,吾人生命与大自然即宇宙,是互相融入而不能分开,同为此真理之显现故。但真理虽显现为万象,而不可执定万象,以为真理即如其所显现之物事。(熊先生自注:此中意义难言。)真理虽非超越万象之外而别有物,但真理自身并不即是万象。
真理毕竟无方所、无形体,所以不能用知识去推度,不能将真理当作外在的物事看待。哲学家如欲实证真理,只有返诸自家固有的明觉(熊先生自注:亦名为智。),即此明觉之自明自了,浑然内外一如,而无能所可分时,方是真理实现在前,方名实证,前所谓体认者即是此意。
由体认而得到真理,所以没有析别数量性质等等戏论。由此而中国哲人即于万象而一一皆见为真理显现。易言之,即于万象而见为浑全。所以有天地万物一体的境界,而无以物累心之患,无向外追求之苦。
但亦有所短者,即此等哲学,其理境极广远幽深,而以不重析物的方法故,即不易发展科学,若老庄派之哲学即有反科学之倾向。唯儒家哲学则自孔子以六艺教学者,皆有关实用的知识。
六艺者:一曰礼,凡修己治国与纲维社会之大经大法皆具焉。二曰乐,制乐器、正音律、谱诗歌,于是而乐备。人心得其和乐,礼乐相辅而行,推礼乐之意,则通乎造化之奥妙,究乎万有之本原,而使人畅其天性,其绪论犹略可考于《礼记》之书。三曰射,修弓矢而教人习射,所以讲武事而御外争也。四曰御,车乘之用,平时则利交通,战时则为军备。五曰书,即语言文字之学。六曰数,即算学。
孔门七十子后学于社会政治的理想尤多创发,下逮宋明儒,注重格物穷理与实用及实测之学者,若程朱诸子迄船山、习斋、亭林诸儒,代有其人。设令即无欧化东来,即科学萌芽或将发于中土儒家之徒,亦未可知也。然儒者在其形而上学方面,仍是用体认工夫。
孔子所谓“默识”,即体认之谓。(熊先生自注:默者,冥然不起析别、不作推想也;识者,灼然自明自了之谓。此言真理唯是自明的,不待析别与推求,而反之本心,恒自明自了。)孟子所谓“思诚”,所谓“反身而诚”,所谓“深造自得”,亦皆体认也。(熊先生自注:思诚者,诚谓绝对的真理,思者,体认之谓,非通途所云思想之思。思诚,谓真理唯可体认而得也。反身而诚者,谓真理不远于人,若以知解推求,必不能实见真理,唯反躬体认,即灼然自识。深造自得者,所谓真理必由实践之功,而后实有诸己。)
由儒家之见地,则真理唯可以由体认而实证,非可用知识推求,但吾人在日常生活的宇宙中,不能不假定一切事物为实有,从而加以析别,故又不可排斥知识。宇宙间的道理本是多方面的,本是无穷无尽的,若执一端之见、一偏之论,必贼道而违理。
儒家于形而上学主体认,于经验界仍注重知识。有体认之功,以主乎知识,则知识不限于琐碎,而有以洞澈事物之本真;有知识,以辅体认之功,则体认不蹈于空虚,而有以遍观真理之散著。(熊先生自注:万事万物皆真理之所显。故真理者,从其为事物之本真而言,即说为绝对;从其显现为万事万物而言,即绝对便涵相对。由此而说事物之理即真理之散著,故知识不可排斥,为其遍观事物,而真理之散著可征也。)然则儒家其至矣乎!
中国哲学以重体认之故,不事逻辑,其见之著述者亦无系统。虽各哲学家之思想,莫不博大精深自成体系,然不肯以其胸中之所蕴发而为文字,即偶有笔札流传亦皆不务组织,但随机应物,而托之文言,绝非有意为著述事也。
《论语》书中记孔子词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于此可窥孔子之胸抱。老子亦曰:“道可道,非常道。”后详。又曰:“俗人昭昭,(熊先生自注:昭昭,驰辩智也。)我独昏昏;(熊先生自注:自得于冥默也。)俗人察察,(熊先生自注:察察,务别析也。)我独闷闷。(熊先生自注:欲无言也。)”庄子曰:“大辨不言。”自来中国哲人,皆务心得而轻著述。
盖以为哲学者,所以穷万化而究其原,通众理而会其极,然必实体之身心践履之间,密验之幽独隐微之地。此理昭著,近则炯然一念,远则弥纶六合,唯在已有收摄保聚之功故也。(熊先生自注:不使心力驰散而下坠,名收摄保聚。)如其役心于述作之事,则恐辩说腾而大道丧,文采多而实德寡。
须知哲学所究者为真理,而真理必须躬行实践而始显,非可以真理为心外之物,而恃吾人之知解以知之也。质言之,吾人必须有内心的修养,真至明觉澄然,即是真理呈显,如此方见得明觉与真理非二。中国哲学之所昭示者唯此。然此等学术之传授,恒在精神观感之际,而文字记述盖其末也。
夫科学所研究者,为客观的事理。易言之,即为事物互相关系间之法则。故科学是知识的学问,此意容当别论。而哲学所穷究者,则为一切事物之根本原理。易言之,即吾人所以生之理与宇宙所以形成之理。夫吾人所以生之理与宇宙所以形成之理,本非有二,故此理非客观的,非外在的。如欲穷究此理之实际,自非有内心的涵养工夫不可。
唯内心的涵养工夫深纯之候,方得此理透露,而达于自明自了自证之境地。前所谓体认者即此。故哲学不是知识的学问,而是自明自觉的一种学问。但此种意义极深广微奥,而难为不知者言。须知哲学与科学,其所穷究之对象不同、领域不同,即其为学之精神与方法等等亦不能不异。但自西洋科学思想输入中国以后,中国人皆倾向科学,一切信赖客观的方法,只知向外求理而不知吾生与天地万物所本具之理元来无外。
中国哲学究极的意思,今日之中国人已完全忽视而不求了解。如前所说,在吾国今日欧化之学者闻之,殆无不诮为虚玄与糊涂。想先生与欧洲之学者得吾此信,亦将视为糊涂之说也。然真理所在,吾宁受诮责而终不能不一言,是在先生谅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