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打一星,是不是疯了?
5分钟能做什么?
讲个笑话:
5分钟能看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中译本计26万字,讲述100年间7代人,只看这5分钟就够了。
有人当真了,顺便踩一下原著:
“被严重高估的小说。”
“原书又臭又长,车轱辘话一堆。”
尽管这本书被余华和莫言奉为神作。
仅开头一句及并现在、过去、未来的话,都被后来者(包括余华、莫言)临摹再临摹。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无独有偶。
4月份《指环王》重映,遭遇相同的口碑困境。
“难看,又臭又长。”
“三个小时等不到高潮......好失望。”
“三个小时连个结尾都没有......辣鸡!”
批评是自由,打一星是权利。
但。
我怀疑的是背后粗暴的逻辑:
字太多片太长,没高潮好失望。
简而言之,消耗时间,缺乏快感,必须差评。
没关系,有代餐。
5分钟能看完《百年孤独》,3分钟就能看完《指环王》三部曲。
还有2分钟看完《亮剑》,5分钟看完《人间失格》,5分钟看完《教父1》,12分钟看完《三体》,16分钟看完《后翼弃兵》......
你看这现实——
原著无人问津,文化速食为王。
经典早被杀死,神作也已投降。
>>>>看懂它不如杀死它
如果你翻开《三体》的打分区,给一星的评论不外三种。
文太长,一星。
没高潮,一星。
太啰嗦,一星。
《三体》共3部,计90万字,体量不小。
12分钟看完《三体》,固然不啰嗦不冗长。
甚至可算高潮迭起:
三体人发现地球→三体人占领地球→三体人撤离地球→三体老家殉了→地球殉了。
但。
这可称作故事,却与寓言与文学无关。
《三体》有太多巧笔,非得是真看真读才有体味。
比如在第二部开篇,“黑暗森林”法则被揭示。
刘慈欣花大篇幅写一只爬行在墓碑上的蚂蚁:
褐蚁继续横爬,下一道凹槽是一个封闭的形状:“0“,这种路程是“9“的一部分,但却是一个陷阱:生活需要平滑,但也需要一个方向,不能总是回到起点,褐蚁是懂这个的。
绝非赘笔。
蚂蚁以为自己掌握的自然规律,其实只是人类的手工痕迹。
映照着,宇宙面前,人类也是自以为是的虫。
什么是绝望?
绝望就是“无知”不算什么,“有知”才是走向灭亡的第一步。
《三体》出场人物有百余,那些被短视频抛弃的人物,随便拎一个都值得分析。
比如青铜时代号舰长尼尔·斯科特。
戏份极少,但有大用。
“叛逃”至外太空的青铜时代号星舰袭击摧毁了伙伴量子号,并将同袍的尸体贮存以备食用。
道德不忍,法律不恕。
在接受法庭审判并被判处极刑后,斯科特对全人类留下了这样的警告:
生命从海洋登上陆地是地球生物进化的一个里程碑,但那些上岸的鱼再也不是鱼了;同样,真正进入太空的人,再也不是人了。
所以,人们,当你们打算飞向外太空再也不回头时,请千万慎重,需付出的代价比你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
我时常佩服刘慈欣下笔的胆魄。
他不试图和解,也不试图安慰人。
《三体》的姿态是审判式的,充满了对人性的不信任。
而12分钟只能看到一个脑洞,却窥探不到作者的内心。
老舍曾说:“改我一字,男盗女娼”。
意思是篡改我原文,如同男盗女娼下作之流。
这是文人血性。
一字尚不可改,不知老舍若见到5分钟读完《茶馆》会作何感想。
学者刘擎用一个词形容这种现象——
童稚化。
“童稚化的标志就在于,我们不太能够延迟满足。”
这是一个看爽文要跳页,看AV也要拉进度条的时代。
>>>>理解它不如简化它
看过一分半钟改编《雷雨》,平均每10秒就有一个反转。
老爷有外遇,生一个女儿;夫人出轨管家,生一个儿子;儿子女儿相爱了,最后全死了。
狗血。刺激。
有评论认为这一分半钟把《雷雨》讲完讲全了。
尽管张艺谋都没有这般本事。
毕竟两个小时的《满城尽带黄金甲》,也没摸到《雷雨》的底。
想到《雷雨》,先想到乱伦,是把它看浅了也看歪了。
它的政治寓意与阶级对峙才是重点。
曹禺为《雷雨》写序:
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
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
我尤记得初读时的灵魂震颤。
曹禺说:“旧社会制度和统治者,我痛恨,什么时候你们灭亡了,我跟着一起死掉都心甘情愿”。
他构思五年,写了一年,是耗尽精血之作,也非得演员豁出命才可演绎。
但少有人在意了。
《雷雨》成了闹剧的代名词,成了用“反转”和“狗血”便可道尽的一分半短视频。
它为后来者打的样还是只有“乱伦”二字。
观今日影视剧,你会发现那种“急吼吼”的状态。
“爽”是宗旨,“撕逼”是噱头,“反转”是卖点。
狗血多,味精重。
只有直给,没有寓意,不再有余味
夸一部剧,也只剩“太好哭了”“太好笑了”,然后词穷。
我们太缺少气定神闲的剧。
也缺少气定神闲的好演员。
哭是咧嘴哭,笑是咧嘴笑,这是演员演绎也是观众情绪。
“十年才出一部”的《风声》。
不知有没有人注意过倪大红,他在里面只能算个龙套。
倪大红饰演卧底特工,一个瘸子,全程木着一张脸。
有场戏。
他伪饰成清洁工,收拾这群角斗困兽的餐盘,这其中坐着间谍。
当李宁玉发疯摔盘时,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只有他留了个背影。
反常吧。
但这是角色本能,是下意识。
这叫藏着演,这叫可解读的空间。
如果你看5分钟短视频去了解《风声》,看了直接萎了,根本看不出个中玄妙。
什么是阉割?
这就是一种阉割。
经典儿戏化,佳作简单化,既然标杆都垮了,那剧只能越来越烂。
速食剧干掉优质剧,短视频干掉速食剧。
打开某音某手,再看短视频内卷。
几秒钟便有一个反转。
几分钟便是一个故事。
追求高效叙事,追求情绪煽动。
追求及时快乐,追求短暂刺激。
然后。
我们失去史诗,失去美学,最终也将失去叙事,失去情绪......
>>>>改变它不要顺随它
戴锦华曾讲现代生活悖论:
“我们一直在节约时间,我们一直在追求效率,结果我们的生命越来越没时间,我们越来越没效率。”
慢成了奢侈,未知也染上负面意义。
能花五分钟看完绝不多花一分一秒。
提高效率,及时兑现。
今天看过的科普就要变成明天吹出去的牛逼。
此刻浏览的东西就要兑现下一秒的情绪输出。
信息爆炸,但耐心全无。
资源易取,但视野更窄。
越多样越空虚,越丰富越贫乏。
别说电影和书籍,甚至我们连一首歌的时间都不愿再给自己,15s某音热曲就可以反复颅内高潮,然后很快厌弃。
我想起一些匠人,他们克服时间。
刘和平,耗时七年,筹拍经七次投资七次撤资,才有了《北平无战事》;郭宝昌,十六岁动笔,两度入狱,三次书稿被焚,历时四十余载,才有了《大宅门》;高满堂,跨黑吉辽三省,跋涉上万公里,又经五次修大纲,三次修剧本,才有了《闯关东》。
还有王家卫,为拍《一代宗师》,带梁朝伟拜访叶问之子叶准,梁曾说“再不拍我就老了“,影片筹备加拍摄共耗时十年之久。
太多太多。
但常难有敬畏心,以为几分钟速看才稳赚不赔。
书籍,电影,音乐......
本是生命的延展,而非圈禁之地。
当一星涌来,差评当道,泄愤显得如此理所当然。
我害怕,喂到脑子里的是经过多次咀嚼的文化残渣。
我恐惧,奉压缩简化变质的流食为高效的唯一正解。
那文学走向何处?
那电影走向何处?
那人又将走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