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寿先生的旅行日记——《闽渝纪行》（一）

1941年，经胡小石先生推荐，游寿先生赴重庆白沙，任四川女子师范学院国文系讲师。由闽赴渝，行程半月，游寿先生记沿途所见所感，作《闽渝纪行》，连载于《斯文》半月刊。

——栾继生教授

《闽渝纪行》

游寿先生

（一）

余无适俗之情。年始知学，即寓意山水。家本闽东，依山滨海，潮汐风云，临高眺望，思多闲旷。稍长，论文取友，游涉南北，抑亦栖遁丘壑之意耳。然每过名城，而未能穷采其胜迹。如三过永嘉，未一至天台雁宕；北游历下，唯遥望泰山；遍走赣省，竟不见匡庐；即家近天姥，亦未少住。每与师友言谈，引以为憾。自狂寇频凌，远迹荒陬，地迩战区，情多愤激，惕我朝夕，因出入兵火间，庶免偷生之讥。体弱多病，不堪劳顿。自前岁抱疴乡居，稍预怡养，又自伤离群索居。庚辰春人日雨雪纷霏，即有遄征之劳。自临汝东徂，止于河口。忆途次横峰，夜深投宿，摸索呼门，风雨交至，比及逆旅，取火呵冻。次日天明雨霁，烟雾初敛，瞻望驿外，一山绵亘，巍然高视，千峰排出，因悟称横峰也。而岩壑深处，时起岚瘴，吞吐弥漫。数年辛苦劳碌，至是萧然有远涉山川自适之意。河口地襟信江，为赣东枢纽，扼闽浙皖之交通，商旅辐辏。虽多嶂岭峰峦之美，而尘嚣扰吾虑，微禄从家，殆不能堪。适师友书问，乃决入蜀。夫渡江衣带，以后至为恨，况余者，久居僻壤，鴂舌无正音，佘蛮流俗，岂不移人。至秋戒行期，时寇机方盛，路途为苦，有劝归闽乘快车直入渝。于是上铅山，入武彝，居南平沙县间，待车至冬始成行。达渝之日，岁云暮矣。计一岁三徙，人事之更，而太白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怃然书以纪行云。

一月八日：薄雾阴塞。闽渝十二次快车，于晨七时发南平北上。余坐次临窗，望山沿溪，吟思俯仰。念此途凡四往来，水陆皆行之。过岑翠阁下，残铅剥粉，已无八年前之华丽矣。而黯淡滩潨湍荡激，声犹如旧。余系情危舟中，至今一思且惊悸忘怀也。九时至建瓯，是余八年前教学处。忆昔初涉世，好意气用事，任课两月，与当事者一语不合，束装而去。今秋，有从游二三子，闻讯趋来相问。余瞠目不相识，既语姓字，余唯仿佛其往年天真，乃已儿女成行。人事推迁，余怆然久之。往时抱负，恐与日月共消，今以远行自厉。唯今者去闽，烽烟未熄，又何年复归？且止闽北数月，南望东海，寇气弥漫，乡邦庐墓，不能一展拜，讵飘万里外，孑然一身。人以难吾者，吾不以此移之。建瓯繁盛，视昔有加，然人语嘈杂，不闻乡人之方音。且闻人语我闽中政教无方，乡人憔悴矣。余亦深叹，见兰芷之秀，而日萧艾萎绝。寻问亲友，亦多凋谢，鲜足语平生。丁威之归华表，其凄鸣之音，又谁知者？日午憩于建阳，云散雾敛，暖日怡和。车出建阳，遥望卅六峰，危峙天际。余忆秋间，道过其间，以未尽九曲，深入岩壑为恨。铅山崇安为闽赣边境，车盘为界，其分水岭即武彝主峰。自出铅山数十里，车即登山蜿蜒升陟。下望信江悬源，滩多水疾，澎湃空谷。于车盘换闽车，经武彝绝

下，嶂岭勃郁，危峰峻削，争高负势，笔立云间，秋高气清，光景在目。建溪之源，从山中去，群山绵延，犬牙相错，岩崖叠起。公路亦因山成势，车行其间，升降陡顿，回盘之次不可计。若在霞气间，而仰望高峰，犹插入霄汉中。至若溪谷深邃，又非世外行旅者所可想像。余神凝情潜，是真栖遁遗世之居，叹息者久。夫孤行绝俗，念之久矣，而不能慨然敛迹人世。子长之羞：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吾每三复斯言。又从建阳折而西，经邵武夜宿光泽。风雨萧萧，开窗望天如漆抹。在临川时一生来视余，语罢而去。是县本闽辖，复划于赣，将十年，邑人记籍贯犹曰闽产，民性之恋旧矣。（未完待续）

文章原载金陵大学文学院《斯文》半月刊

1941年第一卷17、18期，第21期（三续），

第22期（四续），第二卷第2期（补二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