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收容二十二天(二)——故乡纪事050
(王阔海画)
这个疯女人的目光是迷离的,在日光灯下脸色苍白,好像洋蜡厂做出来的。
我们胡家屯虽然已经通了电,但是家家户户都是一个15瓦的灯泡,看起来跟喝酒人的红脸差不多,有时电压不足更暗,连蚊子都看不清。
一下子进入这么铮明瓦亮的电灯光里面,我一时半会适应不过来。
在特别明亮的灯光下,人会变得浅浅的、薄薄的,不像是真人。
满满一屋子的人好像是退了色的年画。
他们也都呆呆地看着我,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其他人,一只小脚就从斜侧面踢过来,疯子女人一下子被踢倒在地上,手里紧紧地抓着塑料袋。
我的面前换成一个跟我个子和年龄都差不多,但是长得干净、伶俐的小男孩。
“你是哪儿的?”他一点也不害怕,好像是在他家门口和我聊天。
“通辽的!”我回答。
“老乡!我通化的,你叫我小通化就行。”那时候通辽还属于吉林省管辖,后来明白了收容遣送管理,庆幸没有在1979年被抓进去,不然他们会先把我送到铁岭,再从铁岭送到呼和浩特,然后再送回通辽。
那样我就得在大公鸡的后背上走一圈。
“别怕,那个女的是个疯子,她儿子丢了,她想儿子想疯了。”小通化见我不说话,主动安慰我。
通化这个地方我是知道的,因为我们那里的供应户家里用的肥皂、香皂上边都印着“通化”两个字。
而我们平常人家洗手用的则是纯手工自制的猪胰子皂。
猪胰子皂是在杀猪时把猪的胰子取出来,割掉肥油和里面的筋之后切碎,放在大碗里使劲儿捣。一边捣还要一边加入碱水,最后捣成粘乎乎的一坨,团成一团的形状就成了。
后来我看《千金要方》,才知道猪胰子皂比通化的肥皂高级不知多少倍。
但那个时候,小通化已经是我的偶像了。
“你怎么来的?”这是我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走丢了,找不着我妈了。”小通化就像在背诵课本上刘文学抓地主分子偷辣椒的故事一样。
但我当时是信了的,因为我初入江湖,零经验。其实从后来种种迹象上看,他那时虽然才十岁,但绝对算得上是一个老江湖了。
小通化把我拉到一个墙角,我有了一点安全感,这才仔细观察这里的人。
疯子身后有一个男瞎子,大约50多岁的样子,握着的右手里露出一块糕点。他隔一会儿把糕点放到嘴边,但不咬,而是用嘴唇磨松糕点的面粉,然后再伸出舌头去舔一下,像马吃草那样在嘴里磨来磨去,不肯下咽。
那个女疯子把手伸进塑料袋里,淋淋漓漓地抓出碎了的水饺,把头横过来,连汤带水地往嘴里送,还夸张地发出“哈哈”的享受的声音。她不死心,隔一会儿就往我这边看,但是小通化一举拳头,她就蔫了下来。
后来我想,我是不是和她的儿子真的长得很像?还是她的儿子也穿着开花的棉裤?又或者她的儿子头发也留的很长?
但我无法证实这些猜测了,第二天早餐后,疯女人就不知去向了。
在我进来之后,又送进两个人,都是半大小伙子,看起来一脸的不真诚,好像随时要撒谎害人的样子。他俩可能进来之前与警察发生过冲突,一个脸上有划伤,另一个的袖子从接口那里断了一半。
他俩一走进来,好多人就让开了路,可能他们身上有杀气。
小通化踅过去攀谈,但是声音不大,我没听清他们说什么。
“彰武的,以后见着就叫彰武哥就行。”小通化回来对我说,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两个人中的哪一个,反正后来管他俩谁叫彰武哥,都管用。
我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就问小通化。
“收容所!他们会把咱们送回家去。”小通化太内行了。
“明天早上送吗?”我已经完全拜服小通化的见多识广了。
“哪有那好事?便宜死你了,等着吧!”小通化眼睛看着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姑娘,那姑娘长得非常漂亮,是很艳丽的那种,与蝴蝶眼睛的列车员不是一种气质。
他们叫她小丽,当然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名。
几年后在一次直播春节联欢晚会上,我看见了年轻的刘晓庆,一下子想起这个姑娘。进入收容所几天后,因为小丽,“起子”差点没被管教打死。
我第一次看见姑娘的乳房那么漂亮,也是小丽的。
在车站那个房间里,进屋不久的彰武哥就和这个姑娘挤眉弄眼起来,而且我懵懵懂懂感觉到,姑娘是主动的。
大约8点多的时候,门上的铁链子哗啦哗啦响了起来。
门被打开,一群穿制服的人站在门口,我分不清他们是不是警察,但是那个小铁路警察不在场,手里拎着铁链的,是那个连鬓胡子警察,他好像酒醒了。
之后我们每组放出来三个人,然后那几个穿制服的把我们的胳膊从背后反过来,用绑线捆住大拇指,再套在我们自己的脖子上。
我小的时候任何的捆绑游戏都没有这个姿势,我先感觉胳膊快断了的疼,很快就发热发胀,再接着就没什么感觉了。
小通化特别配合,很快就如我一样被绑上。
门口早已经停着一大串三轮挎斗摩托,这种摩托我只在电影里见过,好像是哪个战争片里国民党军官坐的,还带着大盖帽。
我们被安排一个斗里坐一个人,跟着两个穿制服的,这两个人一个人开摩托,另一个人坐在后座上看押我们。
挎斗摩托车队离开车站不久好像就开始爬山了,越爬路越弯。尽管1978年5月3日我离开锦州收容所之后,再也没有踏进这个城市一步,但我确定那时候的锦州收容所一定在山上。
前不久,听闻锦州的封仪兄长回到老家休闲,我已约好故地重游,几天之后我将能够准确定位1978年4月27晚,挎斗摩托把我带到的那个地点。
我的印象里摩托车队走了不低于半个小时的路程之后,停在一个有巨大铁门的院子里,那个铁门又高又大,比天木镇公社的铁大门大很多。
那时应该是晚上九点多了,在有些寒凉的初春,按照北方人的作息时间,应该是早早喝过酒钻进被窝里才对,所以出来迎接的管教一脸不高兴,他们很快就把我们分到各个房子里去。
小通化没有和我在一个房间,我的房间里是那两个彰武哥。
一进锦州收容所我就产生了莫大的恐惧,因为它的环境特别像我看过的小人书里关押革命者的地方。我一边向房间走一边向管教解释,我是来锦州买苹果的,我爸爸还在医院里,医生说他活不过三天了,我要回家,我家里没人知道我来了锦州。
可能类似的台词听太多了,他用橡胶警棍向我的屁股上轻轻擂了一下:
“先睡觉,明天起来再接着编!”
我就被他带进一间大屋子里。
迎面而来的是浓浓的我们县城公共厕所的味道,地中间两头各有一个便桶,味道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相对着的两个大通铺上睡满了人,最少有四五十人的样子。但很少看见人头,头都缩进去了,咋一看整个通铺好像是堆着皮袄、棉袄、棉帽子的地方。
我看不见哪里有空隙容纳我,就问管教我睡在哪儿。
管教理也没理我,对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用警棍打一下,那个小伙子头也没抬就侧起了身子,旁边空出了一个缝隙。
“你就这儿!”管教转身去安排两个彰武哥了。
那俩小子很听话,等着管教用警棍拨拉拨拉,很快就有了他们的缝隙。
管教转身离去。
从声音,我听出房间的门是用锁外边大门的那种大铁锁锁住的。
我抱着双膝蹲在那个缝隙里,缝隙随着大门的被锁,变得越来越挤。
大约是一天火车的劳累加上出乎意料的刺激,在梦话和呼噜声中,我一会儿隐约听见我的母亲在唤我名字,一会儿又听见我的父亲在叫我给他倒水。
我算了一下时间,27号是大夫判决的第三天,28号是第三周天,也就是说最快如果28日早晨我能够登上返程的火车,也可能会赶不上见我父亲的最后一面。
我跳下大通铺,对着走廊大喊管教。没有人吱声,我又从铁栏杆空隙里伸出手去,拍打那把大铁锁,满走廊都是我的叫喊声和铁锁撞击铁条的声音。
终于来了一个穿制服的管教,年龄比刚才那个管教看起来大十来岁。
他走到门口,突然拿出橡胶警棍,对着门锁上的我的手来了一下子。
“滚回去睡觉!再叫把你关小屋里去。”
大约第三天或者第四天的时候,我才知道还真有一个小屋。
我和小通化大约是因为年纪小、没啥危险的缘故,没有被关进小屋里。而和我们一起密谋逃跑的一个彰武哥,在离开锦州之前一直在小屋子里呆着。
我返回我的床铺,那条缝隙不见了。
“叔叔,让一下。”我摇着那个刚才被打了一警棍的小伙子的胳膊,他头也没抬话也不说,突然伸出他的粗壮的胳膊,抓住我往里一甩,我直接就被他甩在靠近窗户的空地方。他收缩了一下自己的脚,我就蹲在那里。
锦州收容所的第一个晚上,我在“大铁岭”的脚下渐渐睡着了。
这个壮汉第二天我听见大家叫他“大铁岭。”
后来管教们知道了这个“大铁岭”的家根本不是铁岭。到了铁岭他见自已跑不掉,就改成四平人了。
在铁岭出来的时候,他逃了一次,那是让我惊讶得闭不上嘴的惊险。后来在四平我又遇见了他,到四平收容所几天后,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逃掉了。
这个“大铁岭”一定是个人物,不知后来怎样了。
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也不知是夜里几点,被一个河北口音的叫唤声吵醒。
“管教!我要拉屎!管教!我要拉屎……”他的叫声很侉,在夜里有一种鬼气森森的呻吟感觉。
原来,大通铺两头的木桶只是用来小便的,大便要申请出去外边。
后来我知道他叫喊的口音是唐山口音。
据他自己后来讲,他大我五六岁,是唐山大地震的孤儿。他说地震来临的那一天,他去学习跳伞回家,伞包还背在身上,地震就发生了。
他来不及叫他的家人,一纵身从窗户跳了出去。
“伞包给我壮了胆,不然我也不敢跳,但我忘了拉开降落伞了。”他说。
但他后来又分析说,即使拉开伞包,5层楼的高度也没什么用。
落到地上时他摔断了右腿,他拖着右腿向广场爬去。
“后来来了直升机,用绳子吊一个解放军下来,把我抱上飞机,飞了一会儿就到了一个医院,给我包扎完就吃饭,吃的是猪肉炖粉条。”他回忆、叙说的时候,眼睛里还有恐惧的影子。
他一定没有完全康复好,我也忘记问他是怎么出来又怎么进到收容所的了。他时不时抱着右腿叫唤,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阵痛,看他疼的时候满脸流汗,一定不是装出来的。
可是我后来越来越怀疑“降落伞“的故事。
我们按照惯例,叫他“小唐山”。
小唐山比我先进来几天,他可能是挨过打了,所以当“小盘锦”走向我的时候,小唐山就先抱着自己的脑袋大喊大叫。
“罢打罢打!”他把“不”这个音发成“罢”。
小盘锦指着我说“你过来!”
我看见他们四五个人围着一个长得瘦瘦的但是很干净帅气的半大小伙子,其实也就是个大少年,感觉出他们有商量好要打群架的意思。
我乖乖地跟了过去。
在早餐的时候,小通化就曾经提醒过我,要是有钱放在他那里。但我对小通化不放心,我说我一分钱没有。
现在轮到“启子”问我了。
那个大少年,我听见他们叫他“启子”,也许是“起子”,总之是一个音。
“有钱吗?”起子问。
“没有!”
他看了看我的开花棉裤。
“手表也没有吧?”
“没有!”
起子啥也没说,好像很失望的样子,他往后墙上一靠,小盘锦和那几个小孩就上来把我按到,很快从我裤兜里找到那张五元的钱。
“不是没钱吗?”起子上来打了我一个嘴巴。
我疯了一样冲上去,要把我的钱抢回来。
每次都被他们几个玩一样把我打倒在通铺上。
“诶呀?还挺牛逼,给我暴打!”起子发出命令之后,他们四五个就拳脚一起上了。
“服了!我服了!我不要钱了!”我可能喊了好几分钟之后他们才住手。
抬起头来时,屋子里剩下的这些孩子们,好像根本没看见这里打架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儿:有的摆弄自己的手指,有的在窗玻璃上画着什么。
只有两个小彰武一直看着起子他们,我当时就预感到他俩不服,果然第二天,他们打了起来,起子差点没把管教的大拇指咬掉。
(未完待续)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