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镜 :观老舍话剧
昨天去天桥艺术中心看了话剧《老舍赶集》。该剧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其由老舍先生的六则幽默短篇串联改编而成,而“赶集”恰巧是老舍的首部短篇小说集(意为赶着做个集子),便将“赶集”定为了该剧的名字。
六则短篇分别是:《话剧观众须知》、《创造病》、《牺牲》、《黑白李》、《邻居们》、《我的理想家庭》。
节目单上是这样介绍剧情的:
小夫妻闹心月月光,
洋博士傲娇也癫狂,
黑白兄弟生死决响,
邻居掰面儿嘣噔仓。
品芥末墩儿里的人生,
在理想家庭的万花筒里,
望见自己的身影。
怀着对老舍先生深切的崇敬,加上介绍文字中的渲染,激发我强烈的观剧欲望,不过观看之前我心里仍然暗忖:从原著来讲,这几个短篇的故事性并不强,更像“油滑”的散文作品,如果编剧想打造出强烈的戏剧冲突来凸显人物性格的张力,似乎并不容易。
演出一开始,确实稍显平淡,但是随着剧集次第展开,随着演员时而夸张诙谐时而载歌载舞的表演,观众能够很快捕捉到一种试图用今天的视角来审思当年老舍先生笔下的时代的再思考——昨天与今天,今天与昨天,恍然中对接,唏嘘中对照——最后,终场时刻,我竟然有暗暗的感动萦绕心头,感到我与导演和编剧之间产生了深深的共鸣。
中西对撞、新旧冲突、窘迫的日常与诗意的远方、龃龉龌龊的现实与理想主义的情怀——一只脚仍踏着昨天的拍节,另一只脚已然迈入今天的舞步之中的我们,如何看待与处理这种种的矛盾?昨天的老舍在思考,今天的我们同样在思考。
编剧是如何表达出自己的看法的?
就像《黑白李》中那一对兄弟——接受了新思想的老四鼓动人力车夫们组织起来砸掉来抢车夫饭碗的电车,而与他长相酷似只是眉间多一颗痦子的二哥,一向谨小慎微被其含辛茹苦抚养的四弟,得知四弟这个计划后,虽然百思不解弟弟的种种新思想,却决然偷偷烧掉自己脸上的痦子,在四弟与车夫们的暴动之后,毅然代替四弟被押赴刑场枪毙。脱险后的老四在对二哥深深的痛惋与悼念中开始反省,发出“头脑发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感慨。
另外几部剧的印象:
《观众须知》中折射的市井小民之中的种种粗鄙;
《创造病》中月光族小夫妻越飞越高的精神与物质需求 和薄薄的钱包矛盾;
《牺牲》中言必称美国的海龟毛博士,“沙发、浴缸、钢丝床”的理想怎么也照不进吝啬自私白日梦的现实;
《邻居们》穷酸而客气的教师夫妇杨先生杨太太,遭遇粗鄙而富有的暴发户邻居——明先生明太太,当文明与野蛮交锋,是要永远退让隐忍下去,还是也在野蛮中爆发?
……
音乐声中突然开始的朗诵《我的理想家庭》,那亦西亦中的小家庭的冲淡平和,那顶好顶好的中国里的岁月静好,于二家剧烈的冲突之后,此刻听来,淡淡升华着现实社会的捉襟见肘,促狭鄙陋……忽然显得如此珍贵,如此美好!
假如把这几部剧看成一个整体的话,透过人物的矛盾,能看到中国社会从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农业时代向工业时代转型时期的众生相。今天与昨天,相同的都是大转型时期,不同的是老舍先生笔下的时代,中国社会还是普遍农业时代的特点,而今天工业化的程度已经很深,物质条件极大丰富,人们处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的手段,不但有了更多的选择,甚至也许已经不知不觉迎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解。比如今天的月光族小夫妇不但不会为借钱发愁,相反会主动承担更多的贷款——买房买车买最新的潮流商品,既享受当下也追求诗意的远方;老四们终究会认识到用砸电车的手段来对抗现代化机器取代人力的抗争手段不但是螳臂当车,而且完全无效,今天的黑李与白李两兄弟也许忙着发明新的机器或者开拓新的电子平台来增强所在行业的竞争力;海龟毛博士“言必称美国”仍然是标配,不过也一定会加上新的时代特征——“言必谈民主”;明先生明太太与杨先生杨太太的矛盾大概不会有了,因为现在城市里的邻居常常老死不相往来……
除了剧本改编的功劳,简约而带一点工业风的舞台设计,贯串全剧的京胡独奏《送别》,恰到好处的灯光点染……这部剧,恰像一面时代之镜,照着跨越时间长河悠然而来的生活琐碎,也照到今天相似的场景。蓦然回首之间,发现曾经不得不在饥饿的阴影中时时需要做出非此即彼艰难取舍的国人,已经开始放飞自我,多了理解与从容,少了急切与不平。
中国人,真的渐渐走出旧时代的困境了吗?不过,也许又会开始新的困境。
时代就是如此,总在解决旧的问题同时也会迎来新的问题。
这让我想起节目单中老舍先生之女,也是该剧文学顾问——舒济的一段文字:“这些由老舍先生90年前创作的作品,至今仍有强烈的现实意味,普通人的婚姻和家庭生活,普通人的欲望与矛盾,幽默与讽刺,很接地气,今天搬上戏剧舞台,不仅将以一种当代视角,重新洞察中国式的理想生活,更将用一种幽默的方式,美当代观众,带来普世的人生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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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紫槐代笔